這是他的偏愛。


    車外漆黑一團,車廂裏熟睡的戰士們鼾聲一片,隨著列車“咣當、咣當”的搖擺,有節奏的此起彼伏。


    佟雷,二十二歲,入伍四年,生得明眸皓齒,身材勻稱。他心直口快、做事利落、年輕氣盛、血氣方剛,性格略顯急躁,是個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十分帥氣的青年軍官。平時跟戰士們“打成一片”,可玩歸玩,鬧歸鬧,脾氣上來,一頓雷鳴電閃,罵得你認了錯兒再哄。日常管理以身作則身體力行,執行任務則一馬當先衝鋒在前。


    一個典型的軍人胚子,因為他的血管裏流淌著軍人的血液,全身都遺傳了軍人的基因。他從小在軍號嘹亮的軍營裏長大,隨著父親職務的升遷調動,一家人走南闖北。一直到他參軍時,父親雖已官至副軍長,可家裏仍然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除了大大小小的皮箱、柳條包,就是兩條戰爭年代專門裝被褥的“馬搭子”。其餘桌椅板凳、床鋪,一律都是部隊配發的營具,而且青一色的用油漆編了號。隻要一聲令下,全家人可以像緊急集合一般,一齊動手各負其責,保證半小時內整裝待發。父親對此十分滿意,母親倒常常覺得這似乎不大像個家的樣子,倒像一群居無定所、隨時準備“跑反”的難民。


    他從小對槍情有獨鍾,隻要父親擦槍,他就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旁,神情專注地看,然後湊近鼻子去聞那銅的味道,仿佛一隻嗅到了肉骨頭味的小狼狗崽子,一副垂涎三尺的樣子。後來槍枝統一管理了,他就跑到營房裏看戰士們擦槍和操槍訓練。


    聚集一幫半大孩子玩打仗遊戲是每個在部隊大院長大的孩子的拿手好戲。紅軍對白狗子,八路軍對小鬼子,解放軍對國民黨,甚至洪常青、南霸天、江姐、徐鵬飛一應俱全,悉數登場。一時間,手中刀光閃閃,嘴裏槍聲大作,直殺得昏天黑地,個個如“土行孫”一般,灰頭土臉的,基本分不出誰是“好人”,誰是“壞蛋”了。每當這時,槍就成了令人沮喪的問題。起初偷偷撕了作業本,用作業紙疊,然後塗上墨汁,下麵用紅領巾做個穗。接著用木頭做,兩手被小刀削得麵目全非,仍樂此不疲,一群小男子漢為槍傷透了腦筋。


    “文革”開始後,學校停課了,佟雷們像一匹匹脫韁的野馬,四處亂竄。一天,大院召開家屬大會,老政委安伯伯對著“麥克風”說:現在外麵亂得很,抄家、武鬥、鬧革命。咱院兒裏不能亂,我要把孩子們全部集中起來,送到部隊農場去過集體生活,別到處瞎跑,搞什麽串聯,跑丟一個怎麽辦?你們誰也別有意見,我看這幫小子、姑娘早晚得當兵,也是幹革命嘛!當晚各家各戶都開始打點行裝,孩子們則個個摩拳擦掌、興高采烈。


    第二天,幾輛“大解放”把這群未來的軍人拉到了離城很遠的部隊農場,過起了集體生活。一律是父親們穿舊的黃軍裝,一切按部隊的作息時間執行。早晨,起床號響跑步出操,白天下地勞動,晚上開會講評。學習軍事知識,練習單兵動作,操槍瞄準,實彈打靶,甚至讓他們投擲真手榴彈。佟雷覺得過癮、夠勁兒,不知不覺中,形成了雷厲風行令行禁止的好習慣,培養了他早期的軍事素質,為以後步入軍營成為一名真正的軍人打下了基礎。


    那時,子承父業仿佛天經地義,軍隊幹部子弟大多沒離開軍隊這一行,各家的孩子幾乎是大一個走一個,青一色毫無例外地參了軍。於是那一年佟雷們一窩蜂地湧進陸、海、空三軍的大門。


    佟雷記住了父親在他離開家時說的話:“當兵就要當個合格的軍人,要不你就別去,那是我的老部隊,別給我丟人!”


    佟雷用力點了點頭,憋著一股勁兒,心潮澎湃、躊躇滿誌地來到部隊,在高射炮兵連當了一名普通炮兵,幹起了最苦最累的行當,這顯然是“老部隊”的“關照”。


    西北戈壁北風呼嘯,天寒地凍,三九天操炮訓練稍有不慎,手就粘去一塊皮,頭上的汗珠子轉眼就變成了冰珠子,掛在頭髮上稀裏嘩啦地亂響,像掛了一腦袋玻璃球兒。吃飯時飛沙走石,“二米飯”變成了“三米飯”。


    麵對這一切,佟雷迎難而上毫不退縮。新兵訓練結束,在裝退彈的考核中,他那股不服輸的勁頭又上來了,跟全連有名的技術尖子較上了勁。那老兵五短身材,膀大腰圓,大腳粗手,操起炮來,雙目圓瞪,吼聲如雷,動作兇猛。八十多斤重的炮彈,抓住彈頭,一手一個,提起來就走,素有“千斤頂”之稱。


    炮陣地成了打擂台,在一片吶喊助威聲中,“千斤頂”上來就是一個下馬威,大吼一聲,將一發教練彈(同真炮彈一樣重量)拋向空中有兩米高,一伸手穩穩接住,隨後一個轉身,搶上一步,“哐當”一聲填入供彈機,臉不紅,氣不喘,贏得一片喝彩。接著,如猛虎下山,一發接一發地裝填起來,直把兩名協助退彈的炮手累得呼呼直喘。一口氣連續裝彈二百發才麵紅耳赤、表情猙獰地停下來。


    佟雷在一旁毫無表情地看著,大家都為這個小新兵捏著一把汗。隻見他胸有成竹地拱拱手:“老兵,領教了,佩服!”然後脫下棉衣,甩掉皮帽子,拉開架式,兩步向前,一步後撤,左手抓彈頭,右手托藥筒,不慌不忙地幹起來,節奏適當,動作準確。他很會平均分配體力,自始至終保持一個速度,薄薄的襯衣濕透了,冷風一吹,立即變成了鎧甲,頭上冒著蒸汽,像個剛出籠的饅頭,擰住眉心,咬緊牙關,一直堅持到二百零一發,才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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