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個軍營裏度過的夜晚,他都在想,當初那個躲在樹上欺負小姑娘的王姬,如今做了女王會是什麽樣的,她會不會也偶爾想起過,曾經有一個少年一聲不吭的替她挨過一頓打。


    或許她早就不記得了吧,然而隻要想到自己此刻正在替她收複失地,為她守衛邊疆,他一顆涼薄冷硬的心就會再次熱血沸騰起來。這腳下踩的每一寸土地,都已經烙印上了她的名字——衛靈溪。


    我親愛的女王陛下。


    第78章


    女王大婚,玄火上下歡慶,整個靳州城籠罩在一片歡騰的喜悅之中。


    到了吉時,女王一身紅衣出現在城樓頂端時,百姓的呼聲達到了最高、潮。


    等人群裏的呼聲漸漸平息之後,衛靈溪擺了擺手,身旁便出現了一位身姿挺拔的清秀郎君。她挽著柳文傾的手,含蓄地笑著,她知道自己此刻的笑容看上去多麽完美而親切,那是她對著鏡子反複練習的結果。


    身旁人的手居然在微微顫抖,衛靈溪有些訝異,輕輕捏了下他的手心,低聲安撫:“愛卿不必緊張,不過站個一刻鍾,接受完百姓的禮拜之後,就可以回宮安歇了。”


    感受到手掌心的溫潤,柳文傾一怔。


    她低低湊在他耳邊說話的樣子柔和又繾綣,更加坐實了女王尤其喜愛這位王夫的說法。


    百姓們又是一陣歡呼。


    “好大的排場。”


    梁淺嗑著瓜子向對麵的人感歎道。


    “這算什麽排場,比起三年前那回大婚,這次顯得樸素多了。”另外一桌傳來不一樣的聲音。


    這是一座靠近王宮的茶樓,樓下圍著的多是平頭百姓,自恃身份的達官顯貴多半不願意在人群裏擠著,因此這座收費不菲的茶樓反而成了貴人們看熱鬧的去處。


    說話的正是靳州城裏有頭有臉的士族陳家的二小姐。


    梁淺見她麵善,便問:“三年前是女王第一次成親?”


    陳小姐垂睫,了然地笑了笑:“看來姑娘是外鄉人。”


    梁淺點了點頭,陳小姐又道:“三年前陛下登基,與之成婚的又是......”似乎是歎了口氣,有些唏噓:“他……那樣的人。說是舉國歡慶也不為過,我遠在撫州的表親還專程趕來觀禮,提前了好些天還擠在城外排了半個時辰的隊,那場麵要多熱鬧有多熱鬧。”


    似乎是回憶起了當年那場轟動一時的婚禮,陳小姐的眼神有些飄散。


    謝時雨抿了口茶,道:“興許女王更喜歡那位宣氏子。”


    陳小姐噎了下,有些古怪地睨她一眼。


    梁淺賠笑道:“我妹子心直口快,小姐不要見怪。”


    陳小姐擱下杯子,嗤笑一聲:“若是喜歡,又怎會由那寒門子取而代之。”語調之中不無嘲諷,靳州城的士族子弟與寒族之間的矛盾可見一斑。


    無人應答,過了片刻,陳小姐又道:“真不明白陛下的心思,那柳文傾哪一點及得上那位了。論出身,自不必提,論品貌,那柳文傾不及他十分之一。”


    梁淺聽了,挑了挑眉:“小姐這樣一說,我倒是十分神往了,真想見識見識上一位王夫的風姿。”


    謝時雨在心中掂量了下,小世子衛昭眉目精致卻不太像她的娘親,估計是遺傳了他的父親。想來,宣氏子的樣貌是不差的,至於是不是比柳文傾高出十倍,還有待商榷。


    陳小姐半晌沒回話,視線望著城牆下熙熙攘攘歡呼著的人群,有些落寞。


    “怕是沒那個機會了,宣氏一族早已覆滅。”


    宣庾許陳,曾經最煊赫的一族,似乎是隨了王夫的倒台而湮滅在玄火的曆史之中了。


    ......


    大婚之後,陛下並沒有一味沉溺於後宮,而是比從前更加勤勉,朝堂之上,也越發說一不二,頗有當年成祖的風範。如今玄火的朝堂之勢,也逐漸清晰明了,女王有意扶持寒族,打壓貴族勢力。沒了宣氏一族的阻撓,其餘三族應付起女王來也是力不從心了。


    能毫不留情對枕邊人一族下死手的女王,帶給朝臣們的壓力愈發大了。


    作為女王新的枕邊人,郎中令柳文傾儼然頂起了朝堂上的半邊天,陛下不僅允其繼續居於府中,不必日日侍奉於宮廷,更是給予了柳大人前所未有的權利。朝堂之上,屢屢抨擊貴族,朝堂之下,亦懲治了不少貪官汙吏,其中就有之前在宮宴上與庶族將軍發生矛盾的庾大人。庾大人是庾氏一族的長公子,承襲了父親的爵位,於朝章大典,並無建樹,驕奢淫逸卻是無一不通。


    這幾日,朝堂上關於處置庾大人一事的議論從未休止。


    柳文傾麵不改色,舌戰群臣:“餘觀庾大人,未嚐目觀起一撥土,耘一株畝,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更不堪世務,於戶部事務無益,恐難服於眾。”


    庾大人族弟出言反駁:“長兄長居於戶部,熟悉一應事務,善待手下官吏,雖沒有親力親為,卻懂得任用賢才,各司其職,深受戶部官員愛戴。”


    女王陛下以指敲擊金龍扶手,未發一言。


    柳文傾又道:“據臣所知,前戶部官員尚雲潭一死與庾大人不無關係。庾大人奪人妻子,又將上門討說法的尚雲潭打得半死,尋了個不敬上司的由頭下了大牢,尚雲潭在獄中又得知妻子寧死不從,香消玉殞的消息,當夜便慘死在牢中。”柳文傾抬眼看了身旁的庾氏族人,淡淡一笑:“不知深受下屬愛戴的庾大人夜深時分是否能看見尚雲潭一家數口枉死的麵容。”


    笑容陰惻,配上他那張清秀寡淡的麵容,頗有些毛骨悚然。


    半晌,小庾大人紅著脖子:“......你,血口噴人!”


    柳文傾垂手執禮:“臣句無虛言,還請陛下定奪。”


    小庾大人還待爭執,女王陛下微微一咳,道:“此事孤會派人查證,若柳大人所言屬實,庾大人便不必從牢裏出來了。”


    ......


    散了朝會,柳文傾被女王陛下留了飯。


    席間又一次提及庾大人,衛靈溪眉目一展:“愛卿辦事,孤放心,隻是經此一事,恐怕不少人會視你為眼中釘,愛卿日常出行,記得多帶些侍衛,定要護得自身周全。”


    柳文傾:“臣乃行伍出身,自保不成問題,謝過陛下擔憂。隻是......”


    衛靈溪看他一眼:“怎麽,如此吞吞吐吐的。”


    柳文傾:“臣今日怒斥庾大人不理政務,自己卻也是失職之人,臣領了宮廷侍衛一職,卻未能在陛下身邊服侍,實在是......”


    衛靈溪淡笑著打斷他的話:“愛卿有大才,區區侍衛一職,不打緊,孤的身邊,不缺你一人。”


    柳文傾一怔,頓時有些食不知味起來。


    用過膳,女王去了後頭歇息,還不等柳文傾開口,女王身邊的宮女蕊初便過來了,她笑得恭敬而有禮:“陛下讓奴婢送大人出宮,柳大人,請。”


    柳文傾安靜了片刻,隻好壓下心頭苦澀。


    誰能想到,成了親卻還不及未成親,如今連陛下的身邊都待不得了。他要的根本不是權力巔峰,他隻是想站在她的身邊。


    “先去一趟西宮吧。”


    ......


    蕊初送了柳文傾,便回來複命。


    “稟陛下,柳大人去見了世子殿下。”


    衛靈溪垂睫,但笑不語。


    蕊初又道:“陛下,要不要......”


    衛靈溪擺了擺手:“不必了,昭兒一向不喜歡他。”


    她卸下一身帝王端肅的宮裝,換上豔麗的水紅色襦裙,吐字輕柔:“怎麽樣,這身好不好看?”


    蕊初眯了眯眼,扶上她的鬢發:“再插一根釵,便完美了。”


    主仆二人向宮苑深處行去。


    在深宮中數不清的宮殿環宇之間,有一座殿宇顯得格外冷清。


    衛靈溪撫摸著手下精致的玉石紋理,冰冰涼涼,滲入人心。玉白石柱在蒼穹下筆直出一派偉岸和孤傲,此處名為千秋殿,是她尚為玄火王姬之時的寢宮。


    衛靈溪獨自一人步入這座久違了的宮殿,推開門,一陣涼風沁入鼻間,縈繞著淡淡檀香味。


    她向蕊初比了個手勢,腳步聲放得更輕。


    殿中坐著一個錦袍青年。


    時值午後,那青年背著光,看不清麵貌,身形挺拔,猶如玉雕。檀香化作的絲縷煙氣自他發間升起,繚繞氤氳,仿若不在人間。


    錦袍青年微微偏頭:“靈溪?”


    水紅色的裙角拂開一室冷清,他半眯著眼,看向來人,麵帶笑意。


    有細碎的光漏進來,世間萬物都比不過他彎彎生春的鳳眸。


    “師父!”


    矜持高貴的女王陛下笑得神色飛揚。


    “這個時候來,你是處置了庾家?”青年斟了杯茶,放在衛靈溪麵前。


    衛靈溪一口氣喝完,“我就知道什麽都瞞不過師父。”她坐在青年身邊,道:“那個討厭的庾紀年跟他爹一樣,令人看一眼都心煩。”語氣裏竟有些撒嬌的意味。


    青年低低一聲笑:“我記得你小時候還撓過庾大人的臉。”


    她秀麗的眉毛一抬:“誰叫他當眾斥我儀態不端,那我就不端給他看。”


    青年克製住笑意,方道:“老庾大人城府深沉,看似鬧得不可開交,實則是在向你低頭,庾氏不比宣氏,人丁寥落,為了保全子嗣,他會暫時蟄伏。”


    確定他神情淡淡,沒有絲毫異樣後,衛靈溪才開口:“宣家的事......我......”


    似乎是知道她要說什麽,青年慢慢開口:“我從不曾怪過你。”見她笑意疏散,青年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道:“昭兒還好嗎?”


    衛靈溪點了點頭,環住他的腰身,將整個腦袋埋在他的懷裏。


    “黃泉穀來了兩位大夫替昭兒看病,其中有一位姓謝,估計與穀主謝蘊有很大關係,昭兒近日來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容易昏厥了。”


    青年想了下:“是你王叔請的人?”


    衛靈溪閉目佯睡,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肩。


    “你再不喜歡他,他也幫了昭兒。”


    衛靈溪懶懶睜開眼睛:“我不是不喜歡他,我隻是嫉妒他。”


    嫉妒他輕而易舉拋下這偌大的帝國,嫉妒他孑然一身離開這腐朽的王室,責任、權勢、財富地位,在他眼裏,什麽都不是。


    “他是個懦夫。”


    衛靈溪歎了口氣:“好吧,我就是不喜歡他。”她抬起頭,直直看著錦袍青年,眉眼含笑:“我隻喜歡你啊。”


    她的師父,她的夫君,她孩子的父親。


    青年姓宣,名欽。


    作者有話要說:  心疼一下柳文傾。


    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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