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這是?祖母問。


    怎麽了?那個秦天簡直就是個怪物,要是落在他的手上,你是求死,死不得,求活,活不成,十八遭罪過你要受了十九遭才死得下去,就是死下去了,你眼睛也閉不上的。布袋很驚恐,好像秦天就站在他的身後,把兩隻利爪正抻向他。你們還是快走吧,別以為家裏出個英雄,自己膽子也應該不小,現在不比以前了。


    去什麽地方?你要我們去什麽地方?祖母問。


    去東城,聽說那裏是塊清靜的地方,有人專門拿糧食來餵咱們。布袋說著,起步去追趕他的妻子兒女去了。


    我和祖母沒有去東城。祖母認為,這天底下的人,沒有誰會有那心腸拿出糧食來餵養老鼠,不是布袋的話不可信,而是人不可信。


    住在什麽地方?我們。祖母想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又接著思考。到黃昏的時候,祖母讓我就呆在下水道裏,不要到處亂走,她出去看看。我沒有到處亂走,我就像是塊木雕一般,倚靠在一石壁上,看著腳下的汙水嘩嘩流過。我什麽也沒想,又什麽都在想,腦子亂糟糟的生疼。


    失去黃眉毛的打擊對我來說,是致命的。如果我從來沒有品嚐過甜蜜的幸福也就罷了,如果我從來沒有過心愛的人兒也就罷了,可恨上天就像是把我當作了玩偶,他在我一無所有也一無所知的時候,溫柔地遞給我一個糖球,讓我嚐到了什麽是甜美,什麽是愛情,什麽是未來……。但是他卻在我渾然不覺的時候,突然粗暴地拿走了我的這一切,隻給我留下了一個黑洞洞的永遠也墮落不到底的絕望的深淵。


    埋葬了黃眉毛後,我大病了一場,就在秦村所有的老鼠,包括我自己都以為活不過來的時候,我又活過來了。我不願意看見黃眉毛的祖父和她的父親母親,以及她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他們就像是我的一麵鏡子,看見他們,就能夠映照出我的悲傷來。我不願意在秦村呆下去,我不想看見黃眉毛牽引著我的腳步一起走過的那些山頭和寬闊的田疇,我不想看見那些小溪,那些彎彎的路徑和樹木,甚至秦村上空皎潔的月亮,我不想讓他們見證了我們的幸福,現在又來見證我的孤獨我的憂傷,……我害怕自己看見這些就想起過去,想起黃眉毛,我怕觸景傷情,我必須離開秦村,回到愛城。


    但是腳步到了愛城,心卻像是依舊留在了秦村,秦村的天空飄蕩著黃眉毛的笑聲,秦村的那片土地上跳躍著黃眉毛的身影。——這輩子,這一生,我就這麽把愛情,葬送在了秦村,那片曾經誕生過我英雄的祖先們的土地。


    深夜的時候,祖母回來了。她告訴我,她找到了一個好地方。


    要離開這裏了嗎?我問。


    不,我死也要死在這裏,這個宅院裏。祖母堅定地說。


    祖母帶著我,我們繞道來到那個宅院裏,然後輕手輕腳地爬上那個三層的閣樓,沿著窗戶,我們進了丫丫的居室。


    祖母選擇丫丫的住房作為我們的棲身之所,是有她的高明之處的。


    丫丫的居室很大,三樓這一層,都是她住。丫丫大概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幹什麽都是粗心大意,漫不經心,她喜歡吃零食,經常是吃一半,扔一半,好多時候突然記起曾經還有一半沒有吃,找出來卻沒了,——那都是被我和我祖母偷吃了的。丫丫還有一個姑娘家的通病,就是不喜歡打掃房間,她的房間完全像是個雜物間,地上到處都是衣物鞋襪的包裝盒和包裝袋,還有她用著用著就不喜歡了的化妝品,以及莫名其妙發脾氣扔在地上的諸如花朵、眼鏡、項鍊、枕頭……之類的東西。


    這些雜亂和她的粗心大意、漫不經心,卻使得我們的藏匿成了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和祖母先是住在丫丫床頭邊的一個沙發裏,祖母從下麵打了個洞,鑽進裏麵就很寬闊了。沒過多久,祖母準備在這房間裏開鑿一個洞穴,我說,我們可以繼續在沙發裏住下去啊。


    祖母看了看我說,你總得有個家啊!


    祖母哪裏知道我的內心,我不想有家,我也不會有家,隻要等她老去後,我就會立即出走,不管去向何方,不管魂歸何處。


    祖母在牆角邊打了一個洞穴,她驚喜地發現,這牆原來是道夾牆,裏麵有很寬的空隙,一直通往牆根,在牆根上,祖母打了一個出口,那個出口恰好是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裏。


    以前,我們一直住的是地下,一旦下雨發水,就潮濕得厲害,現在,咱們住在高樓上了。祖母興奮地跟我說,隻要這個宅院不拆,今後你的子子孫孫都可以住在這裏了。


    我的鬱悶讓祖母很是憂慮。她動員我出去走走,我搖搖頭。最後她居然去給我找了兩個兒時的夥伴回來,大耳朵和黑鼻頭。少年的時候,大耳朵和黑鼻頭曾經和我要好過一段時間,他們是我們這旮旯最邋遢的老鼠,因此和我一樣缺少玩伴。和我在一起,大耳朵和黑鼻頭都表現出一副瞧不起我的表情,他們處處指使我,要我拿出家裏的好吃的東西“孝敬”他們,他們有很多狗屁話,嘰裏呱啦前言不答後語,卻往往要我在認真傾聽過後,還得發表見解。我說話不利索,這成了他們兩個模仿和嘲笑的主要內容。要知道,我的曾祖父可是大骨頭啊,我的祖父可是雨來啊,我可是英雄的後裔啊。我企圖給他們講講我曾祖父和祖父的故事,但是每當剛剛開頭,就被他們粗暴地打斷了,他們齜牙咧嘴地學著我的腔調,“我、我曾祖父可、可是有名的……”,然後訓斥道,“我說丟丟,你怎麽不講講你的母親呢?不講講你的父親和你的那個叫瘸子的伯父呢?”他們讓我感到無法忍受,就斷然和他們中斷了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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