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眠是不會縫衣製鞋,但人各有所長。她的溫柔小意之處,別人當然未必有。


    霍珩握住了懷中花眠所贈的藥瓶,慢慢地撇起了偏薄的兩瓣唇,想了想又仍是覺著有些不平——花眠她對他好像確實不夠細心!


    雷岐也不知哪裏得罪了將軍,丈二和尚一個,策馬快走幾步追到霍珩身側來,“將軍。”


    他一上來,自然也便注意到了霍珩掌中躺著的一枚藥瓶,上用紅紙封著,題“春壽堂”三字,不待他開口解釋,霍珩顯然也注意到了,他皺著眉問:“春壽堂是何地?”


    他攤手,烏騅頓步。


    掌心臥著的瓷瓶,“春壽堂”三字衝人眼膜。


    雷岐多打量了幾眼,釋了口氣,笑說道:“是滄州的一個老大夫家裏開的藥鋪。春壽堂裏的胡大夫,懸壺濟世,人稱小華佗。將軍,這藥想必是夫人拿給你的?那夫人可真是費了一番苦心,將軍務必收好,身上之傷,正可拿這藥來醫治。”


    雷岐的話,非但沒有讓霍珩心安下來,反倒胸口砰砰亂撞。


    若是這藥是花眠得知他受傷之後,特意去春壽堂求來的,那他必會收好。但,這不是。


    這瓶藥是一早就到了花眠手裏,那麽決無可能是給他買的。


    霍珩忽然想起,那日在酒樓離去之時,花眠略蒼白的臉色,她那時就窩在一張太師椅中,動也不動,笑靨明媚,他懷疑了幾度,問她是否是腿傷發作,是否身體不舒服,她都否認,直催促他快些離去,也不跟他回衙署,非要不明不白地宿在遊家。


    霍珩的心撞得愈來愈急,愈來愈快,最後,他調轉了馬頭。


    花眠她騙自己!


    “將軍……”


    “回城!”


    霍珩揚鞭策馬,疾風般呼嘯而去。


    他的心隨著耳畔狂奔遠去的幹澀寒風,越來越鼓噪,最後耳鼓之中仿佛隻剩下了一陣又一陣的嗡嗡聲。


    昨夜裏,她溫言軟語,傍在他身側,倚在他懷裏,更是史無前例地,對他提出了那樣的請求,他隻顧著內心狂喜,沒懷疑過她的不對勁處,這兩次所見的花眠,無一次不是,失去了以往的活潑和明媚,她那總是帶著幾分驕縱和傲慢的臉蛋,在昨夜甜蜜的記憶之中,竟是始終低垂著,芙蓉粉麵時或不見,眼瞼拂落,長睫微闔,借著昏暗的燈光,將心事藏匿在最深的不可見人處。


    除此之外,昨夜裏她更是對他百般討好和依賴。


    仿佛一個……患得患失的乞人,捧著一遝長安高牆大院的房契,茫然顧盼,惶恐失去,又不知如何安頓。


    霍珩,你果然就是個傻子,糊塗蛋。


    他這幾日忙於公務,對她有所疏忽,可他竟疏忽到,連她身體這麽強烈的不適都沒有察覺!他還在想著,她不如別人的夫人,會撚針穿線,納鞋裁衣,他還埋怨她這個。霍珩一拍腦門,馬蹄踩著狹道之上不住後退的疾風,輕煙一般飛跨入護城河。


    他急奔至遊府,倉促地下馬,不顧身上再度崩裂的傷口,抬起手,氣喘不勻地敲開了遊府側門。


    開門的竟是要外出的遊所思,他一身華貴的紫色錦衣,金冠簪發,手中掐著一柄古畫山水折扇,見霍珩匆忙要往裏奔去,攔之不住,忍不住便喚道:“表哥!你是要找眠眠吧,她不在這兒!”


    霍珩要往裏急切奔去的腳步生生頓住了,他訝然回過了頭。遊所思搖著折扇,頹唐地追了過來,“表哥,事情有點兒誤會,原來那姓沈的不是對眠眠有意思,他竟然瞎了眼,瞧上了隔壁郡的一個富紳家的小娘子,嶽家凶悍啊,嫌貧愛富,幾次把他亂棍掃了出來,沈宴之賊心不泯,苦求無果,這才找上了眠眠。”


    霍珩飛快地抽了幾口氣,聲音漸平:“找花眠做甚麽?”


    他昨夜裏被她幾句話搪塞了過去,便沒有問清,沈宴之到底要花眠如何幫他?


    遊所思道:“我前幾天才派人暗中打聽清楚了,原來,”他瞥眼左右,搖扇遮住鼻唇,神秘地挨著霍珩靠過來,低聲道,“他嶽丈家,又來了一個求婚的公子,聞說是才貌俱佳,沈宴之心有不服,兩人險些在老泰山的壽堂上打了起來,眼看矛盾難以調解,那有錢的郎君便提出,要和沈宴之賽一場,輸者永遠不準再提求娶一事。沈宴之腦子不開竅,偏還是個心氣兒高的,受不得激將,被人一激當場便一口應了。對了,他鍾意的那個小娘子,乳名也喚作綿綿,纏綿悱惻之綿,我看姓沈的八成是……”


    霍珩不願聽沈宴之如何,他緊繃著漆黑的眉,“賽什麽?”


    “他們家的老泰山別的愛好沒有,就是喜歡打馬球……”


    霍珩震驚地一把揪住了遊所思的的衣襟,一股冷氣抽入了肺管,嗆得皮膚下的血液幾乎瞬息冷透。


    遊所思大為驚駭,忙伸手要解開霍珩的鉗製,“表哥,表哥你勿動怒啊!眠眠那手馬球功夫可是當年老太師親傳的,咱們滄州無人不曉老太師的本領,那姓沈的這才找上來的。”


    霍珩最初的驚訝退去,怒意填胸,花眠,你不想要你的腿了,為了個不相幹的男人,追求一個非親非故的女人,你故意的?你要罰我粗心還是怎麽?


    “在哪兒!”霍珩暴吼如雷。


    遊所思被戰場上殺人割麥的將軍的氣勢所震懾,頓時鵪鶉似的縮起了脖頸,折扇一收,往門外指去,“城外五裏,漳河馬場……”


    霍珩一把撇下他,比來時更急地朝門外奔去,步伐踉蹌。


    遊所思長鬆了口氣,摸著被霍珩勒紅的脖頸,納悶兒喃喃:“這表哥也不曉得是誰,好生可畏。”


    作者有話要說:  眠眠這次要被霍霍教訓啦


    搓手手~霍小珩可千萬別心疼,拿出男人的手腕和魄力來!


    第65章


    背臨漳河有一帶天然的草場, 駿馬膘肥體壯, 倥傯颯遝,於朗朗日輝之下恣肆奔騰。


    沈宴之的未來嶽丈,在場外看得心焦, 每一次花眠的進球, 都讓他大失所望, 漸漸地那個來求娶自己的女兒的富戶公子梁紹, 也板起了臉, 開始做些不幹淨的動作。老泰山太厭惡沈宴之, 竟對這些小動作視而不見,花眠大是慍怒,輕叱一聲, 揮杖頭又入一球。


    梁紹飛撲過去截球, 手中的球杖如一道流星飛出,但沒想到,非但沒碰到球,自個兒身子一歪,竟生生從馬背之上栽落了下去,吃了一捧灰。


    鑼聲嗡鳴,結束了。花眠蹙著柳眉, 忍著劇痛,慢慢地翻下馬背,走到了梁紹跟前。


    她的膝蓋一軟,便撲倒在前, 幸而她拄著球杖穩住了身形,便像是故意蹲下,來尋釁了。


    “你服麽?誰是狗熊?”


    梁紹也摔斷了腿,罵罵咧咧,冷眼睨著花眠:“娼婦而已,輸你一局,為我之恥,休再近我。”


    滄州沒多少人知道花眠過去的經曆,但梁紹知道。


    他當然知道,他是曾與堂姐定婚的那位負心薄幸錦衣郎的表弟。


    花眠的眉繃得更緊。


    她越是不說話,擺出盛氣淩人的姿態,梁紹越怒火中燒,“不但你,連你那個的姐姐,也就是個人盡可騎的娼婦!”花眠麵色一變,他斜睨著花眠,冷嘲熱諷,哂然笑道:“我還聽說了,如今收了你當冤大頭的是個大權貴是不是?霍珩是不是?聖旨還是你求的,人家都不想娶呢。我看他真是命苦,收了你這麽個不知道幾手的小蕩.婦……”


    花眠忽然咬唇,劈手摑了他幾記耳光,“你有種,再說一遍!”


    梁紹哈哈大笑,聲音傳出了場外去,“誰不知道,花氏孤女,入樓為妓,你堂姐就是被人玩死的破爛貨哈哈哈哈!”


    這話不止花眠,所有人都聽見了,他們愕然地朝這邊望來。


    沈宴之麵色僵住,正欲下馬,也生生頓住了,他擰著眉頭望向花眠。


    他身後,已經無力回天必須要認沈宴之為婿的老泰山,臉上更是籠罩了一層寒冰,他要開口,若梁紹所言屬實,姓沈的小子怎麽敢讓這麽一個髒汙的女人來玷辱他的馬場,玷辱他的馬球?


    花眠的臉色煞白,劈手要打了他好幾個耳光,打得梁紹的右頰高高腫起,他的口角被牙齒磕破了,流出了一縷暗紅的血跡。


    他不能動,憤怒地咬牙,嘴裏始終不幹不淨地嘲笑著。


    “惱羞成怒了?你就是現在趁人之危,打死我,能改變什麽?你不是娼婦?你堂姐不是被人……唔……”他忽然五官扭曲,嘴裏抽入了一口氣,像隻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遠遠飛出。


    梁紹重重地摔落在一捧黃沙之中,嗚嗷慘叫,梁府下人姍姍來遲終於衝入了馬場,口中驚叫著“小郎君”,紛紛要去攙扶他。


    花眠仰頭倒了下來,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


    “眠眠。”


    她微微掀開眼簾,望著逆著光暈而來,俊朗的眉目之上,皮膚沁出了大片汗珠,胸膛急促起伏著的男人,紅嫩的唇瓣往上輕翹,“霍珩。”


    你怎麽來了。不是說今日要去河間郡?


    可她已經疼到說不出太多話了,香汗透出錦緞綢衣,頸邊的一綹青絲因為汗珠緊黏在白皙的肌膚上,豆腐似的,一捏仿佛便破了,霍珩心頭收緊,艱難地咬牙,將她打橫抱入懷中,朝馬場外走去。


    “壯士等等。”沈宴之匆促下馬,要探花眠的傷勢。


    霍珩的臉沉得如雨前陰雲,一個字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滾!”


    沈宴之茫然地頓步,被喝得不敢上前。


    霍珩抱著花眠,走出了馬場,將她送上自己的烏騅,翻身而上,右手護住了她的腰。


    “眠眠……我帶你回家。”


    烏騅是神駿快馬,日行千裏,一揚蹄,花眠便發出了一聲痛呼,他隻好慢下來,輕夾馬腹,策動著烏騅緩慢而行。


    “眠眠,靠著我。”


    花眠軟軟地窩進了他的懷裏,嬌喘細細,香汗幽發。


    霍珩心疼又懊惱,握韁慢行,低聲說道:“上次打完馬球之後,我就在想,以後我的馬背之上永遠有你的位置,以後你不必騎馬,你想去何處,我陪你去何處,凡我大魏版圖所畫之地,任你馳騁。眠眠,我愛你在場上肆意張揚,但若你以後不能這樣,我也願意照顧你,這輩子都照顧你。”


    這一路上,他又怎麽會想不到,她腿傷複發為何不告訴他?


    因為她怕,久病無孝子,何況是在這世上最是難經考驗的夫婦。


    但霍珩就是要讓她知道,她所擔憂的,皆是多餘。


    他又不是俗人,也不操心生計,隻是養一個嬌妻,憑著自己的俸祿難道還養不起?


    花眠慢慢地抬起了手,扣在他的腕上,呼吸平複了些,她支起虛弱蒼白的麵頰,在他的胸口輕蹭著,仿佛是隻毛團幼獸,驕傲又漂亮,霍珩頓時心軟如水,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了輕盈一吻。


    霍珩已過了溪橋,途徑漳河,往城中悠然而去。


    “霍珩,對不起。”


    懷裏傳來一道虛弱的泣聲,霍珩揪心起來,“不說傻話了,別的什麽話都不要說了,我帶你進城找那個姓胡的大夫,雷岐說他是小華佗,他定能醫好你,眠眠,你在我懷裏靠一會兒,眯會兒眼睛,一醒來你就不痛了……”


    花眠疼得額角的汗珠仍在不停地淌落,她難以支起力氣再說什麽話,怕他擔憂,也就真輕“嗯”了一聲,佯作睡去,闔上了眼簾。


    實則她痛得連眼皮都在戰栗,渾身直冒冷汗。


    入城之後,霍珩催促何六順去傳胡大夫,自己橫抱著花眠回了衙署,“門房。”


    門房在門內候著,霍珩風風火火地回來,懷中還抱著一人,麵頰被他的臂膀托著瞧不見,但垂落的手臂,卻白皙得似一塊細長暖玉,玉指纖嫩如蔥根,自藕紅大袖之中耷拉下來。


    “速去遊府,將花眠的婢女棟蘭叫到這邊來,讓她把行李全收拾好,以後不住遊府。”


    門房點頭哈腰,忙應聲,轉而朝遊府奔去。


    霍珩抱著花眠一路穿庭過院,回了自己的寢屋,將她安置垂著杏黃簾帷的拔步床上,兩側倒懸金鉤被粗魯地扯落,發出短促的錚鳴。


    “眠眠?”霍珩試著伸手,將她的一側香肩輕推。


    花眠沒有睡去,朦朧地睜開了雙眸,瞳孔之中映著一張寫滿憂慮和後怕的俊臉,她忍不住心上微微地酸了起來。


    她心裏自卑,也怕,一直都覺得霍珩會介意,就如同長公主,還有今日梁紹所言,對她那些不堪的過去,作為男人怎麽可能真的完全都不在意?可是霍珩就是如此,他每一次都讓她覺著,她要是有一點不坦誠,有一點對他的懷疑,都是褻瀆,他容不得她胡思亂想。


    花眠微微笑了起來,霍珩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柔荑,捧著,握著放在唇邊親了親,將她的手背貼於自己頰畔。


    花眠輕聲說道:“對不起,我明知自己……又不顧安危了,本來我是沒有打算下場的……”


    事已至此,追責無用,霍珩暫時不想聽這些,他搖搖頭,“腿疼不疼?”


    她不想騙他了,吸著鼻子慢慢地點頭。


    每點一下,都如同一麵重鼓,敲在霍珩的心頭,轟然一聲,心幾乎要破胸而出,教她連皮帶肉地生挖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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