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以來憋在心裏的哀慟突然失去了支撐,如同泄了閘的洪水,來勢洶洶。


    一直以來她都是個張揚的人,討厭的東西就讓所有人看到,喜歡的東西也要讓所有人看到。悲歡喜樂從不遮掩,轟轟烈烈又瀟灑自在。可唯獨喜歡聞人宴這件事,她小心翼翼的藏在心底好久,久到她自己都要時常懷疑,是不是真的有這麽一回事。


    凡是受了委屈,沈離經都要等見到阿姐和爺爺後才哭出來,就算隻是摔了一跤,也能在他們麵前隨意宣泄自己的情緒,掉幾滴眼淚後等著他們來哄自己。


    可他們死了,沒人會抱著她一句句安慰了,也就沒了哭的意義。


    沈離經突如其來的大哭讓聞人宴措手不及,手忙腳亂的想要安慰她,卻又不知道從何做起,隻好像哄聞人熏的時候一樣,將沈離經抱到懷裏,一邊去拍她的背,一邊給她擦眼淚。


    他眼睫低垂,啞著聲喚她:“阿恬,不哭了,對不起,不哭了......”


    沈離經往他懷裏鑽了鑽,說話的時候嗓音都綿軟了起來,開口像是孩子般的委屈。“我好想他們,什麽都沒了。”


    “他們”指的是沈府的人,她的爺爺和爹娘,叔叔嬸嬸,還有她二哥和阿姐。沈府逝去的五百多口人,還有被無辜牽連的沈府旁支。


    在淨源的那段日子裏,她渾身的傷都沒治好,甚至無法下床走動。那段時間她常常在想,這世上愛她護她的人都去了,為什麽她還要活著。


    她活不下去了。


    關於聞人宴的事,她掙紮了許久,還是不能輕易放棄。就算知道以後注定無法長久,也要給自己留一線希望。


    知道會死,難道就不活了嗎?


    聞人宴輕柔的拍拍她,低沉的聲音就在耳邊。“我知道,不哭了,我在這裏。”


    昨日她還在心想如何拉開二人的距離,今天卻因聞人宴一聲“阿恬”選擇義無反顧陷在他懷裏。她前半生曾風風火火縱情而行,雖然最後事與願違,卻也算不違本心,唯獨關於他,自己不曾對人坦誠,也不曾對自己坦誠。


    聞人宴是芝蘭玉樹的翩翩公子,全京城的女兒家都難免對他心神向往。她坐在牆頭抱著貓兒,看他目光沉靜手捧書卷的清雋模樣,手中的貓兒躁動不安,她的心思也一樣,久久不能平靜,想方設法引起他的注意,管他是厭是喜。


    畢竟二人心裏都在清楚不過,隻要她還是沈氏的二小姐,聞人宴還是高高在上的二公子,沈府和聞人府隔著的牆就是一道天塹,將情思緣分都止步。


    沈離經為了沈家可以認命嫁給不喜歡的人,卻挨不住君王要滅沈府。


    更不用說,聞人宴那個時候並不喜歡她。


    沈離經沒有告訴他,聞人宴便等著,等哪一日她願意了再說,就是一直不願意也無妨,就這樣也好,她想做什麽都好。


    等看著她哭累了,喝完藥沉沉睡去,聞人宴坐在床沿看著她許久,這才轉身離去找聞人複。


    沈離經醒來的時候照例是一身冷汗,看到陌生的床頂還怔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自己是睡在聞人宴的床上。


    被褥間的有淡淡香氣和他身上一致,連帶著她身上也沾染了這味道。等她醒了,旁邊的侍女立刻要去傳話給聞人宴,被沈離經叫住了。


    她披上外袍打量幾年不曾變換的擺設,好似今日之事都不真切,隻是她做的一場夢。


    屋外傳來傅歸元爭吵的聲音,沈離經問道:“淩王在外麵?”


    “回姑娘的話,公子吩咐,無他允許,淩王不得出入靜安居。”


    沈離經咳了兩聲,道:“讓他進來,我有話問他。”


    “是。”那侍女倒是聽話,本以為還要糾纏幾番的。


    內室的門被“啪”得一聲推開,傅歸元幾下跳進來,看到沈離經正坐在聞人宴的床上,氣到眉毛豎起,咬牙切齒道:“王八蛋,我說你怎麽這麽久沒出來了,聞人宴這個禽獸......”


    侍女看不過去了,出言提醒:“請淩王慎言,公子並非......”


    “我他娘的隻是睡了一覺,你腦子裏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滾過來我有話問你。”沈離經劈頭蓋臉罵了傅歸元兩句,這才停止他的胡思亂想。


    他委屈巴巴的憋回去,歎了口氣,掀開衣擺坐在床邊,沈離經對侍女揮揮手示意她下去,內室僅留二人。


    傅歸元:“這都睡上床了,他都告訴你了?”


    沈離經不知道他到底指的是什麽事,眉毛緊皺著:“到底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他盯了沈離經一會兒,發現是對方是真的疑惑,不是鬧著玩的,連著唏噓幾聲,最後扇子收起來,點了點床頭整齊疊好的一件白色外袍。“你不是問我他為什麽穿白衣嗎?”


    “為何?”


    隨著傅歸元的敘述,沈離經也才算了解了那段聞人府的過往,那段時間除了沈府中人被挫骨揚灰,聞人府也元氣大傷,隻因為聞人宴一個人。


    沈府泯滅的那天正值立夏,生機蓬勃的日子卻是他們沈氏衰亡泯滅的時候。


    君王的冷漠無情和雷霆手段在沈家這裏,給舉國上下的世家名門都做了一個震懾。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更何況區區一個沈家,還是想滅就滅了,冒著讓北昌傷筋動骨的風險也要除去此心頭大患。


    離沈家最近的聞人府在這個劫難裏受影響最深刻,殺伐之氣降臨沈府的時候,風雨也將鮮血帶進了聞人府。他們的院子裏也有血順著縫隙滲了過去。


    沈府被帶兵包圍的時候聞人府也得到了消息,他們本意是按兵不動,最後卻迫於無奈也去了一小隊的人。聞人宴得知消息的時候兵馬已經圍了沈府,他拔了劍要從自己的院子翻過去找沈離經,卻在那之前被聞人氏的護衛家丁齊齊困住。


    是聞人鈺猜到了他的想法,提前去找了老太君,老太君吩咐下人困住聞人宴,就算打斷他的雙腿也不能讓他出聞人府半步。


    “你可知這一去,會給我聞人氏帶來怎樣的禍端,你想毀了聞人氏,有沒有想過其他人!十幾年的聖賢書就讓你學到了這些,愧對列祖列宗,不配做我族中人!”老太君的字字珠璣,憤怒地說出這番話,而聞人宴隻是麵對重重護衛,手執長劍一字不發。


    沈府的慘叫聲遠遠傳來,沈離經閣樓的方向有黑煙升起,一瞬間火光衝天,這火光也像是點燃了他的理智,映在他幽深眼底的明亮火光,泛出瘮人的紅色來。


    “我隻要她活著!”


    這一句話就是心意已決,不願回頭。


    執意背棄身份背棄束縛,聞人宴主動出手打傷家丁和護衛,族中幾個子弟也被打傷,隻有聞人複一人站在他身邊。聞人府的護衛個個都身手不凡,加上族中子弟一起,對聞人宴下了狠手。他也絲毫不退讓,一身青衫染了血。美皙如玉的二公子紅著眼執劍廝殺,往日溫雅風采在此刻化為瘋狂,佳公子為了心上人成為血修羅。


    奈何一人終是難敵,聞人宴被刺穿一隻手臂打斷骨頭,嘴角含著血,跪在老太君麵前求她讓人救走沈離經。


    老太君卻隻是搖頭:“救不出來,誰也救不了沈家,城中必會布下天羅地網,屆時無一人能活。”


    “她生,我生,她死,我陪著便是!”


    眾人或是悲憫或是歎息,看著冷靜自持的二公子為了一個嬌縱女子跌落神壇,要發瘋似得背棄家族。老太君轉過身不忍再看:“天地不仁,你又何必。”


    聞人宴一身血衣,笑著笑著就吐了一口血,幾個護衛牢牢製住他,拚死抵抗最後也是敗了,被護衛打暈帶回去,最後一眼便是沈府火光,亮得要灼傷他雙眼,竟是落了淚。


    等聞人宴醒來已是三日後,看著被成片焦黑的沈府沉默良久,最後是聞人複和聞人禮想盡辦法帶他出了府,負責看守屍體的官兵被聞人宴殺了好幾人。


    費山腳下黑煙滾滾,天上的黑色煙柱就散開來,又像是一團難以散去的濃墨,陰沉沉的籠罩在這裏,看得人心中發慌。屍體被燒焦發出刺鼻的臭味,聞了讓人嘔吐皺眉,那些個官兵都知道這是苦差事,捂著鼻子躲遠了,恪盡職守站近處的那些都死在聞人宴的劍下。


    一半死屍被挫骨揚灰,另一半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山丘,正等著一起成為焦炭黑灰。聞人宴拖著一身傷,在死人堆裏發了瘋的翻找,眼睛充了血紅通通的,翻到筋疲力盡四肢酸軟,渾身的傷口都滲血,衣服上染出大片血花也不曾停下。


    天上飄著一些黑灰散落下來,就像在下黑色的雪,打著轉落在人發上肩上,隻要一想到這都是被焚燒的皮肉就忍不住頭皮發麻。


    聞人複看不過去要拉他離開,被一把揮開。


    “阿宴,別找了!”聞人複不忍心說些什麽,幾百具屍體堆在一起,不知道要翻找多久,更何況多少都已經燒沒了,一切都會是徒勞無功,就算找到又能如何。


    眼前的人如同麻木了,不知疲倦的翻開那些死相淒慘的人,臉色煞白一片,身體更是忍不住的顫抖。終於在火堆邊拾起一支碎了花瓣的琉璃花釵時停住了。聞人宴僵住身子,看著染血的花釵,猛得嘔出一口血。手撐在血泊裏良久,發出幾聲瘮人的笑來,最後笑著笑著眼淚流下來。他哭得悲慟淒厲,隻讓聽得人都能感受那種撕心裂肺。


    聞人宴是清風明月一樣高雅無雙的二公子,卻寧願被人說成勾結反賊,寧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屍堆翻找一個死人。


    看到那支花釵的時候,絕望排山倒海而來,逼得人喘不過氣。他撐不住了,最後一根弦也斷了。就是死,也沒機會再見到那個姑娘。他的心上人被挫骨揚灰,化作山河飛煙了。


    此生此世,情深也好,緣淺也好,都奈何是陰陽相隔。


    抱貓坐在牆頭對他言笑晏晏,衝他的窗裏丟果子的姑娘,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真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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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吻


    沈府被滅的時候傅歸元剛到靖州,幾乎是拋下一切奔回了京城,路經費山的時候還能聞到那股撲鼻而來的焦臭,附近的草木上都覆上一層薄薄的黑灰。


    那些人中有不少是他的舊識,看到他會笑嗬嗬地說一句“小世子又來啦”。


    傅歸元腦子裏混沌一片,變幻隻在瞬息之間。他有很多話想說,卻在看到沈府的廢墟時全化作滿腔憤怒悲慟。他提了劍去找聞人宴,卻隻看到了聞人複。


    “他去哪了,為何不來,讓他來見我。”


    聞人複的臉色也不好,眉間是難掩的疲憊陰鬱。他派出去的人找遍了,沒能找到沈二和沈離經的屍體。


    “淩世子,在下知道你心中正是悲憤,阿宴他決計不會比你好過,還望你冷靜聽我說。”


    傅歸元紅著眼眶,嘶啞著嗓子吼道:“冷靜!像你們一樣冷靜是不是!你和沈二不是知己嗎?為何不救?他不是喜歡沈離經,喜歡就這麽不值錢嗎,能看著她死是不是!”


    聞人複搖搖頭:“你和我來。”


    本來聞人複要和聞人宴一樣受罰,但族中變故還要他起來挑大梁,被打了二十大板後就先放過了他,而聞人宴本就一身傷,一百鞭還未打完就暈了過去。一共兩百鞭,等他在祠堂反省十日後還要受完剩下的刑。


    現在的聞人宴還在祠堂跪著,誰都不能進去探望,但聞人府看守的侍衛於心不忍,對聞人複進去送藥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傅歸元見到他的時候,聞人宴一身白衣,像是跪在靈堂前的孝子,背脊不複往日挺直,隻讓人覺得背影孤寂落寞。


    叫了他一聲,聞人宴沒理,他奔過去拽他,這才看清對方的眼神,就像是一片荒原,空洞又冰冷。


    “聞人宴,你起來,我有話問你。”傅歸元不想看他跪在自己麵前的樣子,他不該作出這番模樣。


    聞人宴墨發披散著,一聲不吭的頹廢姿態和往日判若兩人,像是高高在上的仙人,突然體會到了喜怒哀樂,卻措手不及在俗世滾了一遭,隻落得個遍體鱗傷。


    傅歸元站在他身側良久,雙手緊握成拳,哽咽道:“人都死了,你做個樣子給誰看!活著的時候藏著掖著不說,現在一顆真心掏出去她也看不到了,有本事就去殺了那些人啊!讓她死了也能安心!在這裏跪自家祠堂有什麽用!”


    聞人宴像是一塊冷硬的石頭,無論說什麽都是一副表情,動也不動。


    沈府被重兵把守,財物搜刮一空,傅歸元沒機會進去,在費山腳下上了香跪拜後離開京城,心中更堅定他往日敢想不敢做事。


    而聞人宴在他回到靖州後不久在朝中初露頭角,連連得到讚譽。


    兩人雖相隔千裏,一直不曾斷了書信往來。


    後聞人宴一步步登上丞相之位,深得皇帝信任,將朝堂之下的腐朽根部一點點除去,又扶持了不少寒門之士。


    *


    傅歸元坐在沈離經床邊,將自己知道的一切說出來。看到沈離經的神色才知道聞人宴當真是悶得不行,一句話都沒說過。


    “那你可知他為什麽穿白衣?”


    沈離經眼眶紅紅的,哽咽問道:“為什麽?”


    起初她是真的以為聞人宴是為了標榜自己的不同,在這濁世自成一色清清正正,因此偏要穿纖塵不染的白衣。


    傅歸元神色複雜地看她一眼。“他在為你守孝。”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凶猛的劈下,轟隆一聲震得沈離經呆傻住了。


    細想之下才反應過來,傳聞中聞人宴開始穿白衣也是五年前,後來再也沒見他穿過別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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