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侍女道:“此處本是沈府一隅,現成了書院一部分,除了崔小姐以外,還有司徒小姐和徐小姐也住這裏。


    “是徐家哪位小姐?”沈離經想起徐家的老頭子當任太子少傅也有段時日了,教蔣楓遲倒是用心,自己的兒子卻是個個混賬,這麽多年了還能在這個位子可見也不一般。嫡長女爬上了蔣楓遲的床,成了東宮太子妃,二女兒嫁了一個四品軍器監,不知道還剩下幾個。


    “稟小姐,是徐太傅的幺女,方年十二了。”


    “名字呢?”


    “女子閨名,奴婢不便提起。”


    沈離經倒覺得稀奇,聞人家也和他們的子孫一樣學了那股子迂腐。


    她指向不遠處的閣樓,問道:“那是何處?”


    侍女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猶豫了半晌,才回道:“是丞相大人的書苑。”


    沈離經瞪大眼,努力壓下語氣中的震驚:“書苑?丞相書苑?”


    並非因為其他,在剛走近時她就看到被紅梅層層掩映的矮樓,本以為是哪個聞人氏小姐將這裏做了自己的閨閣,誰成想會是聞人宴!


    那裏曾是她的院子,是她住了十六年的地方。


    沈家被滅門當日,她吩咐自己的貼身侍女一把火燒了這裏,沒想到這樓被人修好了不說,還成了書苑,甚至和以前別無二致。


    冷風吹過,夾雜著寒意和冷梅香氣,疑惑和苦澀一絲一縷纏繞上沈離經,“那裏曾經是何人住處?你可知道?”


    侍女笑著答道:“這自然是知道的,想必小姐也曾聽聞,此處原是沈府,那閣樓曾屬沈二小姐,幾年前走過水,丞相這才命人修繕一番做了書苑。”


    她沉默良久,定定地望著矮樓處,最後輕輕一聲歎息,扭身走進院子。


    同門情分也好可憐也好,都隻能當它是過眼雲煙。


    為學生置備的院子簡單清雅,種了有花中君子之稱的竹梅蘭,徐瑩然就住在西廂,她剛來沒多久就聽說要來一個新的女學生,還是中書舍人的親妹妹。她曾在宴會上偷瞧過幾次那位崔郎君,生得俊俏眉眼風流,笑起來也和和氣氣的,和她的哥哥一點都不一樣。她的哥哥都隻會讓她別跟著,自己跑去騎馬喝酒聽小曲兒。


    就是不知道這個崔小姐是不是也像她的哥哥一樣親和友善。徐瑩然坐案前百無聊賴的撥動琴弦,就聽門口傳來人聲,她急忙跳下榻跑出門去。


    一旁的侍女見到徐瑩然衣衫散亂發絲不整的疾奔而來,低斂了眉目提醒道:“徐姑娘,不可失儀。”


    徐瑩然立刻慢下腳步,扯了扯裙子,腰間禁步猛烈撞擊的聲音也小下來。


    侍女點點頭,對沈離經道:“這便是徐姑娘。”她又看向徐瑩然,“這位是崔姑娘。”


    兩人簡單的認識後侍女便離開了,方才站的直笑得體的徐瑩然原形畢露,立刻圍在沈離經旁邊問:“莫喚我徐姑娘了,叫我瑩然吧,你可真漂亮,身量也高出我不少,我十二,你呢?”


    沈離經也友好的笑答道:“如今虛歲十六了,你也喚我琬妍罷。”


    “你及笄了?可曾定下婚約”徐瑩然有些驚訝,畢竟大多數女兒家及笄了都不能拋頭露麵,要待字閨中等嫁了,還過來聽學的實在是少數。


    “我自幼身子弱,啟蒙晚了許多,能苟活至今已是萬幸,怎敢拖累旁人,遂不曾定親。”這話不是胡亂說的,畢竟崔琬妍就是因為身子弱才一直沒訂親,且不等她及笄就一命嗚呼了。


    待到天色暗下來,北廂的司徒萋還是沒回來,徐瑩然和沈離經沒說幾句就苦著臉回去背書了,侍女送了吃食進來,她沒吃幾口就停了下來。


    聞人家的廚子不亞於不醉樓,隻是喝了太久的藥,她這味覺都不靈敏,再好的菜她也品不出來。


    冷白的月光透過參差交錯的枝丫,投下斑駁的光影在她腳下。沈離經站在門前,抬頭看向矮樓,那裏還亮著昏黃的燭光,興許是聞人宴在處理公務,也或許是在看書彈琴。


    第二日徐瑩然奔過來拍她的房門,這才把險些遲到的沈離經給叫醒。


    一開始沈離經並不覺得不讓帶隨從有什麽,直到她開始梳妝,她才意識到自己不會梳發髻!她看向徐瑩然,對方對她眨了眨眼,道:“琬妍姐姐,要我幫忙嗎?”


    “快過來!”


    徐瑩然隻會梳小姑娘的發髻,雙丫髻雖然簡單,用在十六歲的女兒家這裏還是顯得太幼稚了,但是無奈於徐瑩然催促:“再不快點我們要遲到了!”


    換作往日,沈離經不僅會吼一句遲到就遲到,還要卷了被子睡回籠覺。


    好在她眉目靈動俏麗,雙丫髻幼稚是幼稚,插上流蘇玉石花也襯得平日裏病懨懨的她多了幾分活潑。


    她伸手去拿榻上的披風,徐瑩然說道:“今日春光好得很,想來是不冷的,說不定還能騎馬呢,姐姐不必拿了。”


    “也好。”


    聞人府內無要緊事不可大聲喧嘩,不可疾跑,而女院這裏更是每個女子都要用壓裙,也就是禁步。讓先生們聽到玉石激烈相撞的雜聲是要受罰的,徐瑩然急得不行,而她看向身旁的沈離經,還在不慌不忙的踱著步子,淡定的打量府中景色。


    “琬妍姐姐,我們快遲到了!”她小聲催促,這才讓一旁的女子側目。


    她神色不變,點點頭,問道:“你說這女院就在池水東的院子?”


    “是。”


    “此處人可多,夫子他們?”


    “不多,都是些侍從了。”這時候都要遲到了,除了他們哪還有學生,徐瑩然心急如焚。


    沈離經“哦”了一聲,指了指徐瑩然的腰間,然後彎下身去解腰上的禁步,把玉石貝殼串成的一大串握在手裏。


    小姑娘目瞪口呆,沈離經嫌她動作慢,將她的禁步直接扯下來塞進她手裏,說道:“別說是我教的。”


    完了二人拉著手狂奔,也不顧侍從的愕然,飛也似的穿過長廊和林苑,直到書院門口,漸漸人多了起來。“你看,這不就沒遲到嗎?”


    “可那些侍從看到我們了!她們告訴夫子我們會受罰的!”小姑娘急得赤紅了臉,喘著氣說道。


    沈離經也在平複呼吸,氣息不穩道:“不會,她們大多不管這些閑事,何況我們的禁步沒響,還不至於第一次來就碰到幾個瘟神。”比如聞人霜的兩個女仕。


    麵色蒼白的沈離經在跑完後臉上還有了幾分紅潤,她靠在樹上邊喘氣邊係回禁步,和小丫頭說話的時候神采飛揚,眸中熠熠生輝,似乎對自己投機取巧而自豪不已。


    學生大都進去了,聞人宴今日替聞人霜授課,走到門口注意到了不遠處的粗壯的柳樹上,靠著一個穿柳青色羅裙的姑娘,臉上帶著笑意低頭把禁步係回腰上。


    聞人宴手指微微用力,捏緊了手中書簡。旁人看不到看此刻他眼神的變化,如同平靜的湖水翻起巨浪,狂風驟雨頃刻而至,隱忍而又瘋狂。


    徐瑩然先她一步進去,沈離經還在和打結的流蘇過不去,沒等她係好禁步,卻察覺到麵前覆下一片陰影。


    抬眸看去,不知何時聞人宴已經走到了她身前。


    他也不說話,隻是眸色幽深的看她一眼,低頭接過她的禁步,把結解開後遞回去,又不說話的看著她。


    柳枝被風吹起,撩過她的臉頰,晃晃悠悠的又蕩到聞人宴那邊,觸到他的臉頰,再蕩回來……


    任沈離經麵上再裝的震驚冷靜,也無法壓製住她心裏的狂風巨浪,連帶眼中也迅速閃過一絲慌亂。


    第8章 聽學


    沈離經沒說話,他也沒做什麽,正是因為他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才更讓人慌亂,甚至不知道怎麽稱呼他。


    “見過丞相......多謝丞相大人。”她不明白聞人宴的這個舉動是什麽意思,幫一個女子解禁步,這不是他會做的事。難不成是她誤會了,一別多年,拒人千裏又沉默寡言的他其實麵冷心熱,喜好助人為樂?


    “不用。”他淡淡的應了一句,“走吧。”


    幾個扒在門框上探個腦袋看動靜的,看到來人竟是聞人宴,俱是渾身一震趕忙縮回去坐好。


    沈離經環視了一圈,座中之人都是些十二三歲的小姐,還有更小的,不過好在也有幾個看上去年歲大些,倒讓她不至於無地自容。


    坐在前排鐵定是要好好聽講的,沈離經想都不想就往後排走,背後聞人宴冷冷一句:“第一排。”


    目光齊刷刷掃向沈離經,她一頭霧水地找坐在了那個空位上。坐在第一排,難免感受到來自身後和周圍的目光,她不知道要做點什麽,也不知道這節課在講什麽,聞人宴一個丞相不上朝在這裏教女子上課,他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沈離經此刻真的是坐如針氈,她用手杵著下巴發愣,旁邊的小姐看了她一眼頓時倒吸一口冷氣。書院中不可坐姿不端,東倒歪斜......她又瞄了一眼聞人宴,卻見他完全無視了沈離經的行為。


    沈離經也沒聽清聞人宴在講些什麽,自顧自的想著如何去男院找玄機符,除了典籍講學和琴藝騎射以外,男女院的學習不相通,也就在各自的書院上課。讓她現在的身子去騎射真的是為難她了,就是以前她也做不到百步穿楊,現在怕是剛上馬就要吐一盆血出來。


    而她自幼喜愛琵琶,但宮廷裏一直崇尚學琴,視琵琶為靡靡之音,登不得大雅之堂,尤其是那勾欄院裏的嬌娘個個抱著把琵琶彈唱調笑,更讓人對這麽個樂器有了不小的偏見,凡是有點地位的都讓女兒去學了琴。沈離經學琵琶受人譏諷,索性順了一身反骨,將琵琶學得登峰造極,便是她們的琴音再好也會被壓下去。


    聞人宴琴藝高超,這她是知道的,聞人家每一位都精通樂律,又不隨眾人附庸風雅隻推尚學琴。聞人宴和聞人複一個學琴一個學箏,說不上誰技巧高超,隻是各有各的風采。早些京中還傳聞聞人宴的琴音使天下第一琴師聽後自斷琴弦,但這兩兄弟都被吹成聖人了,到底斷沒斷她也不知道。


    總之她對琴一竅不通,而這琴藝課自是去不得,傷了經脈後她提筆時都止不住手抖,更何談撥弦。


    在她胡思亂想之際,突然感覺到了身側目光灼熱,果不其然,坐她身側的少女都是正襟危坐,她又回頭掃了一眼,隻有自己是杵著下巴歪歪斜斜的發呆,桌子前連書都沒有。


    她抬頭去看聞人宴,對方也不訓斥她,淡淡說道:“坐好。”


    “哦......”


    其他人不由得更佩服了,在不苟言笑的丞相麵前不合規矩還能不受罰,此女和關係定是不一般。


    一時間眾人都在心裏揣測沈離經的來曆,抑或在心中鄙夷她不知禮數,徐瑩然自早晨沈離經的狂奔之後更是對她刮目相看,看上去弱不禁風一碰就倒,實則膽大包天不服管教。


    “今日就到這裏,第二篇和第三篇的詳解三日後交上來,每個人都要寫下自己的論解。”說完後他便先走了出去。聞人宴一出屋子,整個學堂都熱鬧了起來,湊在一起小聲議論個不停,幾乎每一道目光都是瞥向沈離經的。


    徐瑩然也坐過來,眼睛發著光一般看她:“琬妍姐姐,你和丞相大人可是相識?”


    沈離經也覺得四處不對,但再一想,她能進為止書院已是個變數,興許聞人宴覺得她病弱不好為難她呢。


    “我才來京中不過半月,怎會和丞相結識。”


    “可丞相沒有處罰你,你上課甚至不帶書。”


    “都不知道上什麽課,我帶什麽書啊。”


    “那丞相為何不罰你?”


    “他很喜歡罰人?”


    徐瑩然想了想,搖搖頭:“也不是,其實丞相很少會來講義,畢竟朝政繁忙,我們也隻在書院見過他兩次,一次是琴藝課上,我們都想著聽他的琴音,結果他說了兩句,弦都沒碰一下就離開了。這次不知怎的,本來今日是惜蘭先生的課。”


    被她提起,沈離經就想起了這人和沈府的淵源。


    聞人霜字惜蘭,是聞人宴的姑姑,三十有餘的歲數,為人剛正嚴謹。年輕她時識人不清,芳心錯付一介書生,那書生在為止書院求學,後高中,與聞人霜結親後才知他早有家室。,聞人霜遂毅然決然與他和離,沒過多久那人衝撞了沈府三少爺,被打斷兩條腿,回家不久就病逝了。


    當時的沈家三少爺是沈離經三叔,她三叔放浪不羈沒個正經,但偏偏喜歡聞人家清高驕傲的月下蘭。她想著三叔當時肯定是衝著給聞人霜出氣去的,誰知人家不僅不領情還更加反感,認定他是目無王法仗勢欺人。更何況還把人打死了,聞人霜即便是與人和離了,曾經的情愛也不是假的,心中肯定是惱了三叔,或許就是為此才連帶著對她也苛刻些。


    後來過了幾年,她三叔戰死沙場,隻讓人給她捎了一封書信,聞人霜也一如既往做她的冰霜美人,到底動沒動心誰也不知。便是動心了,一個是貴如雲霞的沈氏嫡子,一個是玉葉金柯的聞人氏長女,最是門當戶對,也最是不可能在一起。


    沈家在北昌是如日中天,聞人氏的基業更是不可動搖,百年來也互不牽連。就算是為了自保,聞人家想要他們的覆盂之安,就不會和沈家私交過甚,尤其是聯姻這等子事,無異於是給皇上遞刀子。


    屋外是春風和煦陽光正好,屋內又是芳華正盛的姑娘,唯一認識的徐瑩然也和其他人打成一片,沈離經覺得自己太多餘,隻好獨自去院子裏曬曬太陽。


    坐到院子裏的石凳上看著男院的方向發呆。


    可惜她武功廢了,不然這翻個牆的事還是能做到的,被發現了大不了跑快點,現在卻是萬萬不行的。正想著,一陣呼聲接近,她四處張望了一下,卻看到一隻紙鳶起起伏伏的在飄,沒一會兒落下去,又不服輸一般升起來。


    “飛呀!飛高點!”


    稚嫩的女童有些氣急敗壞的在院子外喊,沈離經立刻就認出了她。


    聞人熏正在跟她的紙鳶較勁,她的護衛像木頭樁子一樣一動不動,氣得她隻能自己來。


    “聞人熏。”


    身後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扭頭看去,是那個小嬸嬸……不對,她二叔說不是小嬸嬸。


    聞人熏眨巴著大眼睛,問她:“姐姐你怎麽在這裏?”


    沈離經蹲下來,目光和她齊平。她指了指身後的院子。“我在這裏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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