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匆匆到了“喀秋莎”,這原本該是打了烊的商店門口卻是人頭攢動。


    見月兒來了,一眾商戶趕忙簇擁過來,給月兒介紹起情況來。


    “那洋鬼子跑路了!卷了咱們的錢,連條褲衩都沒給袁倚農剩!”


    “非學那洋人集中收銀,這是集中了銀子好跑路!”


    “早就說那洋鬼子靠不住,原來找他們解決點問題,左一層審批右一層簽字的,拖拖拉拉的,原來是拖著等著卷錢跑路呢!”


    “廢話那麽多呢……這是袁倚農的失誤,洋人跑了,他得趕緊賠我錢!”


    月兒在眾人七嘴八舌的吵鬧中終於明白了發生了什麽,問道:“袁倚農人呢?”


    “在辦公室裏呢!不還錢也就算了,還讓保安把我們都趕了出來。看這架勢,是打算賴賬啊。”


    如今的袁家分了家產,雖然沒有袁父在世時的鼎盛,但終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袁倚農就是再難,也不至於因為這一個月的營業款憋在辦公室裏做縮頭烏龜的。


    恐怕是遇到了更難的事情。


    想到這,月兒心下一驚,趕忙向店內衝了過去。


    保安忙攬住月兒,並不例外,沒放她進去,隻是語氣上客氣了許多。


    “趕緊讓我進去,袁經理在裏麵出了什麽事,你能負得起責任麽?”


    小保安年歲不大,力氣不小,手裏拿著警棍,客客氣氣地說:“明老板,您就別難為我們,我們也是按吩咐辦事。”


    四五個身材高大的大小夥子往門口這麽一攔,倒有點萬夫莫開的意味。月兒心中似有火燒似的急切,想轉頭喚槃生去叫人,轉頭間才想起,槃生被調走了。


    月兒抬頭看著袁倚農辦公室窗子裏的燈光,恰在此時,光線驟然斷了。


    所有人驚呼,袁倚農為什麽在這時關了燈,他想幹什麽?


    月兒情急之下,一把掏出手包中的槍,直接抵在了那小夥子的胸口處,大喝一聲:“讓開,讓我上去!”


    對於明老板,眾人還是有所耳聞的,果敢堅韌,身後又有著強大的背景。真是擦槍走火傷了人,估計眼都不會眨一下的。


    如此一想,幾個保安互相交換了眼神,最終妥協,讓月兒上樓去看一看。


    月兒抹黑爬到了三樓,袁倚農的辦公室。


    門鎖著,月兒敲了幾下,沒人來開。月兒瘦,身量單薄,但情急之下也不知哪裏爆發出來的衝擊力,當然也歸功於這是一扇撲通的木門。


    反正無論如何,門被月兒撞開了。


    月兒的左半邊身子都因為巨大的衝擊力而火辣辣的疼。她摸索著,開了燈,光線驟然亮起,讓月兒的眼睛一時間適應不了這份刺眼。


    待雙眸重新聚焦,月兒環視了一圈,竟然沒找到袁倚農的身影。


    她低聲喚了一句,想要去洗手間再看一看,結果一抬腿,被軟綿綿的東西給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月兒本能地驚叫一聲,低頭看去,才發覺是身上帶著血的袁倚農。


    鮮血從他的指尖並不迅速地流淌,地上到沒有,隻是衣服上沾得刺眼奪目。


    他他娘的想自殺!


    月兒近乎本能地俯衝下身子,拽過袁倚農的腕子。巨大幅度的動作並沒有讓血液的流量驟增,月兒看了一眼那傷口,並不甚深。


    也不知袁倚農是沒有醫學常識,還是本能的膽怯了,這一刀下去,沒傷到動脈,血流量還不算多,是止得住的。


    “有沒有醫藥箱?”


    袁倚農此刻心灰意冷,眸中空洞無神,癱軟在椅子腿上,癡癡望著天花板,根本沒有能力回答月兒。


    月兒起身本欲翻找,後來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再次蹲下身來,扯過袁倚農的衣角狠狠地撕出了一塊布條,給袁倚農包紮上了傷口。


    幾經折騰,也累得氣喘籲籲。索性拋卻了形象,同樣坐在了地上。


    用腳踹了袁倚農一腳:“袁大少,不至於吧,為了這點錢就不要命了?你怎麽挺大個男人,比我還慫啊。”


    袁倚農緩緩轉頭,看向了月兒。臉上已經看不出悲戚或是懊惱了,倒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你怎麽來了?”


    “少說那些沒用的,我怎麽來了?我要不來,就你這傷口,最後沒失血而亡,最後活活疼死你!到底出什麽事了,跟我說說,我看看誰建的天門山,成了我哥邁不過去的坎了!”


    尋常時候,月兒亦是不善言辭的。如今怒火攻心,說的也是合情合理的實話。


    隻是她的仗義之言未能打動袁倚農的心,讓他好像回了點神的,是那句他平日裏也最喜歡聽的“我哥”。


    “老毛子就是群騙子!他們卷走了我所有的存款!所有!不僅僅是商戶那點營業額,還有我在銀行戶頭上的所有現金!”


    月兒不解:“他們怎麽能提走你戶頭上的錢呢?”


    “商場日常維修管理,都需要從上麵提錢。之前提過幾次,都是合理範圍,也沒出任何差錯,我就……”


    月兒恨鐵不成鋼:“中國人老祖宗就教你兵法,人家欲擒故縱,你竟然能讓他們擺上一道?”


    月兒看著袁倚農痛不欲生的神情,心中不由地多了幾份悵然。


    眼前人不是別人,是她真正有著血緣關係的親哥哥。即便不去想著那不堪回首的前塵往事,在上次去西南買藥這件事上,袁倚農仗義疏財,這份情誼也足夠月兒記一輩子的了。


    “哥,你就打算這麽死了,那樓下那些人的錢咋辦?洋鬼子能卷走你的現金,他們卷得走你的房產和土地麽?就是要死,你也得賣房子賣地,把錢還了商戶,再去尋死啊。”


    月兒起身,扒拉了一下癱軟的袁倚農:“就這麽死了,不為家裏祖宗想想,也得為自己僅有的一生想想。這麽死,多憋屈啊。起來,我幫你想想下一步該怎麽辦。”


    月兒的話對於袁倚農而言是有著巨大的魔力的,他雖然仍舊沒有尋得信心去麵對人生的驟然起落,但卻還是願意聽月兒的話,先起身,坐在了月兒的對麵。


    “你戶頭上一分錢都沒有了?”


    “嗯。”


    “你欠商戶的營業款有多少?我還剩下沒還你的那些錢,夠不夠支付這個月的?”


    袁倚農思量了一下:“營業款倒是不多,應該將將能夠用。”


    月兒這就如同吃了定心丸:“正巧,今兒江雪把軍費給我遠遠結了,足夠還我欠你的剩下那部分錢了。我還能富餘出一些,一同拿給你,做你商場下個月周轉的資金。”


    袁倚農正欲說什麽,卻被月兒攬住了。


    “先別著急說謝,算我借你的,按照市價的利息還我。除此以外……我有筆生意要和你做,不對,確切的說,是要和你袁家做。”


    晚飯時夢嬌的提議月兒未置可否,在看到袁倚農的這一刻,她突然下了決心,決定自己開廠,生產服裝了。


    袁倚農不解,問這話什麽意思。


    “袁家是東北最大的織造商,我決定自己來生產服裝,現在需要有人為我提供上等的紡織品,布料,而且需要長期供應。我知道袁家這生意基本上都落在了你大哥手裏,但你還是占有一小部分股份的。我用量大,可以去和你大哥談,按比例付給你傭金,作為我的專屬顧問。”


    至此,袁倚農明白了月兒的用意。說到底,她仍舊是為了幫他。


    萍水相逢,一個姑娘都可以仗義至此,願意傾囊相助,他這個含著金湯匙長大的男人不過遇到了些許的挫折便這般自暴自棄。


    熱淚在袁倚農的眼圈裏逛蕩著,最終,被他咽進了肚子裏。


    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太不像話。


    月兒起身,緩緩下樓,眾商戶早已經等得不耐煩,幾個小保安實在是快要頂不住了。


    月兒一抬手,眾人的嘈雜漸熄,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諸位,我已經見過袁經理了,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和我講了,沒有大家說得那麽嚴重。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諸位不必太過擔心,欠大家的錢,袁經理是一定會還給你們的。”


    這話聽起來好聽,卻顯得過分冠冕堂皇,商戶們不見到錢自然不能罷休,月兒繼續道:“你們若真是不放心,咱今晚誰都別睡了,就地分錢,如何?”


    眾人也怕夜長夢多,自己的錢揣在別人的兜裏,一分鍾都不能安生,紛紛叫好。


    月兒拗不過,叫司機回家取來了韓江雪今日拎回來的箱子,拿出賬簿來,當著眾人的麵,將營業款分發下去了。


    拿到了錢,大家心裏也多少有了些安慰,隻是經過這麽一鬧,眾人對於這商場的安全性有了質疑。商戶們仨一夥倆一對地暗自嘀咕著接下來還要不要和袁倚農繼續合作下去,甚至有當場表了態,明兒就搬出這商場的。


    袁倚農慢慢悠悠從商場走了出來,聽見這話,剛萌生出的一點勇氣便又生生磨沒了。


    月兒一步向前,擋在了袁倚農的前麵。清了清嗓子,眾人也算敬重月兒,都閉上了嘴,聽她說話。


    “諸位想想,我也是商戶,咱們投進去的裝潢錢,如今回本了麽?倘若這時候放棄了‘喀秋莎’,還得再尋門戶,租金,裝潢,都是成本。”


    月兒頓了頓,“諸位,我也是商戶,是這個百貨公司裏最大的商戶。我特別能夠理解諸位的心情。如果你們實在不是不放心,我們下個月就不集中收銀,各商戶自己收著錢,按比例給袁經理管理費和租金,你們看怎麽樣?”


    月兒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做生意,最重要的無外乎錢。錢揣在自己的兜裏,再安心不過了。


    “開門做生意也好,做人也罷,誰沒碰到過個磕磕絆絆呢?”月兒的語氣柔了下來,倒多了幾許循循善誘的意味,“袁經理遇到難事了,咱們幫上一把。有錢大家賺,和和氣氣的再生財,不好麽?”


    月兒疲憊的笑意一直掛到人群散去,燈火闌珊。她揉了揉自己的小臉,肌肉都跟著緊繃僵硬了。


    煤氣路燈在大雪之中忽明忽暗,冷風吹過,透過毛呢大衣的縫吹進月兒的脖領中,冷得她一個寒顫。


    忙活了一晚上的她才發覺自己竟然急出了一身冷汗。


    路燈上的光暈昏黃,規律排列,又無限拉長各自的影子。長街的盡頭處有紅光忽明忽暗,月兒眯著眼望去,是人倚著汽車在抽煙。


    煙氣氤氳,大雪迷蒙,他孤零零地在街頭,她煢煢孑立於巷尾,彼此遙望,雙眼中是說不出的安慰與愛戀。


    韓江雪在等她。從什麽時候開始等的,她全然不知。


    見月兒望過來,韓江雪掐滅了煙,起身揮手,示意月兒過去。


    月兒的腳步逐漸靠近,韓江雪解開了自己的鬥篷迎了過來。


    雪夜,沒有明月,不見星辰,唯有彼此是對方的慰藉。


    韓江雪將鬥篷披在了月兒的肩頭:“很好,果敢,仗義,我們月兒越來越厲害了。”


    “原來你一直都在……”


    韓江雪攬著月兒的肩:“我即便不在你眼前,也一直注視著你。”


    四下寂靜無人,月兒被他的溫暖嗬護著,也悄咪咪地大了膽子起來,一雙小手從鬥篷裏伸了出來,環過韓江雪的腰。


    低語呢喃,嬌俏地撒嬌:“抱。”


    韓江雪被這尾音嬌柔卻有千回百轉的一聲震得周身都泛起了酥麻,舌尖輕磨著後槽牙:“好。”


    說罷,便俯身要將月兒攔腰抱起來。


    然而昏暗的視線之下,韓江雪作為軍人,本能的機警讓他餘光一瞥,便感知到了一個黑影衝了上來。


    那黑影移動速度特別快,目標也明確不已,直接衝向了月兒。


    突逢大變,沒有足夠的時間讓韓江雪掏槍,他隻能一把抱過月兒,摟在懷裏,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擋住了那突如其來的衝擊。


    一切都太過於突然,突然到月兒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隻是位置變換之後,良久,定睛看去,才發覺韓江雪的身後,多了一個瞪著大眼睛,滿臉怒氣的姑娘。


    一張臉髒兮兮的,兩個麻花辮都快亂成了鳥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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