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走,便是幾十年。


    月兒不知這一切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當年離家出走的弟弟如今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歸戀故土的途中,便偶遇了月兒。


    二人萍水相逢,彼此各救了對方一條命。


    當月兒看著被接回來的老者時,月兒覺得,他一定是老天派來的。


    木旦甲對於月兒的到來,近乎於一個孩子盼到了年關處的新年禮物一般,興奮得都坐不住椅子了。土司府直接就過起了大年,烹羊宰牛自不在話下,木旦甲不錯眼珠地纏著月兒身邊。


    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真好,真好……”


    天津一別,他以為今生都不會再見了。


    宴席之上,土司大人幾度提酒,敬這位救命恩人。月兒喝酒倒是爽快,可卻一遍又一遍地解釋,真正救過木旦甲的,是她的丈夫,東北軍少帥,韓江雪。


    老者以前看戒痕猜測過月兒已婚,又聽聞她千裏迢迢來找木旦甲,以為這是木旦甲這小子欠的情債。如今聽說人家有了丈夫,竟然不是來討情債的,便突然覺得無趣極了。


    老頑童一般,自己喝酒找樂去了。


    老者平安歸來,一箱子金子也完璧歸趙,月兒在宴席之上說出了自己此行前來的真正目的,買藥。


    一聽西藥,宴席之上的所有人,包括方還言笑晏晏的老土司都愣住了。


    如今軍閥割據,戰火不斷,西南雖偏安一隅,紛爭不甚多,但也知道這西藥的緊缺程度。


    他們臨近滇緬公路,是第一手能夠截到貨源的地方,可這東西進了手,萬沒有流出去的道理。


    一來是自己用得著,二來此地有西藥的名聲傳出去,這份安穩必然被打破了。


    宴席間的眾人七嘴八舌地爭論了起來,氣氛一時間轉圜,月兒是感知得到的。所有人都說起了月兒聽不懂的民族語言。


    什麽話才需要背人說,可想而知。


    此刻的月兒梳洗完畢,已然恢複了往日裏從容優雅的氣度,她輕盈起身,走到宴席中央,手執一杯酒,敬向了土司大人。


    “土司大人,月兒冒昧逾矩,且是高攀了。自認為與木旦甲也算是過命的摯友,所以喚土司大人一聲伯父,不知是不是亂了規矩?”


    月兒姿態放得極低,老土司聽來更是不好意思了,忙道:“你是土司府的救命恩人,何來壞了規矩這一說?”


    月兒頷首低眉:“我再解釋一次,不是我救了令郎,是我的丈夫,救了他。”


    月兒眸光流轉,一時間,作為明老板,作為少帥夫人的氣場又回歸了。


    “我的丈夫,是一位留學西洋的醫學生,從洋人那裏學來了治病救人的本領。也正是因為他有了這本領,方能救木旦甲一命。”


    言語之間,月兒把韓江雪捧了出來,讓老土司信任,並且尊重這位他並未見過的東北軍少帥,才是雙方促成最終合作的基礎。


    “對此,我作為一個女人,能夠嫁給這麽一位有救死扶傷,功德無量的男人,我是無比自豪的。但即便我自詡有些能力與氣度,仍舊無法比擬我丈夫的胸襟與視野。我問過他,學了這麽多年醫,放棄了,不可惜麽?他告訴我,他回國,是救治更多的人的。”


    月兒頓了頓,頷首調整了情緒。


    “土司大人,這次來滇南,我親眼看見了您治理下的土司府井然有序,滇南人幸福安定的生活。但我也經曆了山匪,幾度生死。無論是西南還是東北,百姓的日子都是一樣過的。就希望少打仗,多太平,沒人擾著的安安穩穩日子。我丈夫此行出兵剿匪,其實就是想給東北人民一個好日子過 ……我相信,您視滇南人為自己的孩子,一定能理解這種心情吧?”


    老土司不由自主地被月兒的話感染著,引導著,點了點頭。


    “此行出兵剿匪,必然有傷亡。東北急需西藥醫治傷兵。那些士兵於我的丈夫而言,就如同這土司府裏的每一個人於您心中一樣,是最需要仰仗的人。所以我的丈夫才會派我來西南購買西藥。”


    月兒眼風掃過,槃生會意,打開了箱子。裏麵金燦燦的金條與厚重的美金明晃晃地展露出來。


    月兒毫不掩飾臉上的自信:“我們沒有帶存單來,沒有帶匯票來,而是冒著生命危險,執意要帶著真金白銀而來,就是為了展現東北的誠意的。”


    月兒學著今日大土司的樣子,將一隻手放在了胸前,含胸作禮:“還望土司伯父,救一救我東北之急。”


    月兒循循善誘,讓老土司一時間感慨萬千。雖說坐到了他這個位子,三言兩語便感同身受略顯著幼稚了,可畢竟對方於自己有恩,又帶著真金白銀來,自己也不虧。


    老土司借坡下驢,一拍大腿,磊落坦蕩地道:“好!明日,便讓木旦甲帶你去買西藥!”


    月兒喜不自勝,仍未衝昏頭腦,乘勝追擊地問道:“那價格……與市價如何?”


    看著月兒如此嚴謹一問,老土司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月兒,看向木旦甲:“你這救命恩人,可不是一般人。”


    言罷,鄭重承諾:“就按市價來!”


    月兒又一次鞠躬行禮,雙方達成了一致。也有重臣滿臉憂慮地想要插話上前,月兒手執酒杯,一飲而盡,看向了老土司。


    西南之地民風淳樸,最喜歡這坦蕩大氣的女子,老土司自不能落於人後,也是仰頭一飲而盡。


    二人推杯換盞,好不親切,木旦甲也參與其中,終究沒給外人一個插話進來的機會。


    華筵散場,已是更深露重,老土司麵對月兒的好酒量,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老了。


    “再年輕個二十歲,說什麽都得贏了你!”


    月兒微醺,卻保持著清醒,仍舊不必在嘴上爭一時之快:“我如今也贏不了伯父,是您愛護我。”


    在老土司被奴仆架走之前,月兒仍舊心心念念買藥之事。


    喚住了老土司:“伯父,我剛教您的漢人的成語,還記得麽?”


    老土司醉得一塌糊塗,看著月兒企盼的眼神,嗤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


    回望幾個月來的人生曆程,月兒才發覺,自己吃過的每一份苦,遭過的每一份罪,付出過的每一份辛勞,都在日後以一種無聲的方式,回饋給了她。


    做義工這麽久,治病救人且不說了,麵對販子手中的各色西藥,月兒不慌不忙,很快便能辨別出種類。


    哪怕上麵寫的是德文,英文,法文……


    她也能輕鬆地分清門類,並且知道哪些是急用的,哪些是洋人送到中國來糊弄錢的。


    月兒入土司府以來,木旦甲便時刻陪同著。如今眼看著月兒買完了藥,他知道,分別在即了。


    戀戀不舍的,卻又實在是沒有任何理由去挽留。


    “再住一天吧……好歹……好歹歇歇腳。”


    月兒怎能不知少年人真摯的情誼,她又何嚐不想歇一歇,再聽他說說西南的故事,訴一訴天津的見聞?


    可月兒知道,自己此番來西南,本就是因著去西洋買藥時間太長,才鋌而走險的。


    她需要的,是隻爭朝夕。


    雙方默契地避免了“離別”這個詞,木旦甲親自帶人將月兒送到了昆明的機場,又派了幾位懂漢語的奴仆一路跟著月兒,將她護送回去。


    無論是月兒,木旦甲,還是槃生,那種戀戀不舍,都是竭力不去寫在臉上,卻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抱歉了,父親身體大不如前,我需要留在雲南,不能把你安安全全地送回韓江雪的手裏。”


    月兒想說一句“已然很麻煩了”,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過分矯情且輕薄。


    “希望還能再見麵。”


    “我也想去看看,東北的白山黑水。”


    離別總是這般相似,與在天津的火車上並無二致。月兒揮手,轉頭,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她想說一句“快回去吧”,最終也沒說出口。


    回程的飛機有了護衛,有了藥品,月兒昏昏沉沉的半寐半醒,又一度幾經生死,月兒卻坦然了許多。


    韓江雪說得對,她應該成長成一個堅韌的,有足夠能力去應對這世間所有風刀霜劍的人。即便可能永遠無法成為可以為韓江雪抵禦風雨的港灣,但她仍舊應該砥礪前行,做他的同路人。


    劍鋒所指,所向披靡。


    下了飛機,到了北京。盤查愈發嚴格起來,但好在有宋小冬去打點,有能夠買路的金子,月兒最終還是登上了北上的列車。


    臨行時,宋小冬略有難色地說:“你……做個心理準備……江雪對於你偷偷去了雲南的事……可是生了好大的氣。”


    月兒一驚:“我來回才這幾日,他怎麽知道我去雲南了?”


    “就這幾日?小姑奶奶,你說得輕巧,江雪都快急紅眼了,電話都打到我這來了!”


    月兒逼視:“所以你就說出來了。”


    宋小冬自覺心虛,卻又不得不說:“我……我也沒辦法,就把你去雲南的事情告訴他了……他差點撤了兵,要殺去雲南呢。”


    月兒聽完,恨不能肋生雙翼。宋小冬趕忙道:“聽說你全須全尾回來,我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不耽誤什麽大事,隻是……估計會和你發一通脾氣吧。”


    月兒長舒了一口氣,沒耽誤事便好。


    從北京到錦東城一夜的火車,月兒伴著東方的照樣早早醒來,列車仍舊緩慢前行著,她遠遠地看見了錦東城的車站。


    已經是裏三層外三層地戒備森嚴了。


    很顯然,韓江雪早早便等在那了。


    列車緩緩停下,月台上沒有旁人,唯獨韓江雪一身軍裝筆挺屹立,眉目間慍色已經明晰,臉部的線條緊繃著,淩厲的氣勢,恨不能將這列車都席卷了。


    這不是軍用的列車,月兒磨蹭著,等著僅有的幾位旅客都下了車,出了站台,她才怯生生地從車廂中出來。


    槃生與幾位從雲南來的奴仆同樣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大氣都不敢喘。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知到對方的怒意。眼眸之中近乎能化成實質的怒火讓月兒一陣膽寒。


    韓江雪的眼神略過月兒,看向了她身後的槃生。


    怒意,近乎化成了殺意。最終,哪怕胸中有烈焰,他仍舊不舍對月兒發火。


    槃生,自然便成了池魚。


    月兒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趕忙開口:“這不怪他,都是我的主意。我讓他不許告訴你的,你別怪他……”


    月兒的聲音越來越細軟,底氣也越來越不足。


    韓江雪在逼視了槃生許久之後,清冷淡漠卻威嚴十足地說了一句:“你們先出去。”


    槃生如獲大赦,帶著幾人匆匆出了月台。


    深秋一到,東北的寒風已經凜冽地如同刀片一般割著月兒的細嫩肌膚。比這更冷的,是此刻避無可避的,韓江雪的目光。


    月兒打算蒙混過關,嘟著嘴,撒起嬌來:“你說過的,這件事全權交給我來處理的,你現在要是生氣,就是耍賴皮!”


    韓江雪本被怒火炙烤得無限壓抑的內心,被月兒輕輕柔柔的一句話,撬動了脆弱的一點。


    瞬間如炸裂的琉璃瓶,崩出無限延伸的裂紋來。


    但堅硬的外形卻仍在。


    他聲音冷冷清清,壓著怒火:“別跟我耍小心思,我讓你全權負責,沒讓你去犯險。”


    月兒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句話,想了很久,低頭道:“對不起,讓你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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