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在機場的時候聽過遇到“氣流”會有劇烈的顛簸。她不懂氣流,但知道顛簸,大概就如同她在馬場騎馬一般吧……


    此刻她本能地以為遇到了顛簸,驚坐起看向旁人,卻發覺旁人仍舊昏昏欲睡,唯有她的椅子在顫動異常。


    月兒趕忙回頭看去,那老者此刻已經翻了白眼,周身抽搐著,雙腿不住地踹動著月兒的椅子,似乎想要傳達什麽信息。


    老者同排的另外一位旅客也意識到了老者的不正常,驚叫了一聲:“他……他是不是心髒病?”


    月兒趕忙起身繞到老者身旁,老人意識已經開始越來越模糊,從月兒的經驗來看,不像是心髒病突發,更像是……噎著了!


    老人緊攥的手中仍舊握著一段雞腿骨,不過是半截的,並不完整。


    月兒趕忙喚了聲槃生:“過來幫忙!”


    二人皆是瘦小身姿,費了好大力氣將老者從椅子上抬到了空地上平躺。月兒跪在他身邊,用手抬起他的下頜,幫老者清理了呼吸道,老者的意識仍舊十分模糊。


    從旁看著的眾人七嘴八舌,有人喊道:“哪能這麽平躺著呢?倒過來,拍後背,興許能吐出來!”


    月兒起初並不理會,後來被嚷得心煩不已,一個眼風掃過,那人竟登時便閉了嘴。他也想不明白,如此身姿單薄的女子,到底如何有著如此大的壓迫感的。


    月兒回過神來,一手握拳抵於臍上兩橫指處,另一手握住此拳快速向上衝擊,月兒的所有醫學知識全部來源於實踐,她不甚懂得是怎樣的原理,也不知為何會有用。


    但最終,老者在肺部受到了幾番衝擊之後,一股氣流衝破了雞骨頭的一夫當關,將那一截腿骨伴著濃痰,一同嘔了出來。


    在月兒為他摳出了嘴裏的異物之後幾分鍾,老者終於緩過神來,慢慢蘇醒。


    這一次,在方才還對著機艙內唯一女性乘客帶著一絲猜疑或是桃色幻想的其他乘客都不得不對眼前這位女士刮目相看。大家的神經都緊繃於老者的生死,竟然都忘了暈機,一時間機艙裏傳來了短暫的掌聲。


    老者也在恢複了一會之後,大喇喇一笑:“這位夫人,謝謝你的救命之恩。到了昆明,老夫一定要請您吃飯,好好感謝您一下!”


    月兒搖頭笑著:“算了吧老人家,您呐,還是少吃一點吧。”


    眾人跟著哄然一笑,飛機也終於落在了昆明。


    月兒站在昆明街頭,腳踏著她從未曾想過會有朝一日來到的西南土地,本能地生出一股茫然來。


    完全不通的語言,街麵上從未見過的民族服裝,接下來,月兒該怎麽辦?


    第六十三章


    宋小冬對月兒說過, 要想到滇南的土司府, 下了飛機之後還需要再坐許久的長途汽車。月兒的理解, 是到了昆明,像坐飛機一樣, 買一張汽車票, 一直坐到滇南。


    然而當月兒在連續等了兩趟車,並被用連比劃帶猜的雲南口音告知如果再不走, 今天就沒有車了, 甚至接下來的幾天都不能再有車了的時候。


    月兒徹底絕望了。


    這是一輛有著十幾個座位的德國汽車, 然而車廂裏麵已經被塞得滿滿當當, 再沒有一點擠進去一個活人的空隙。


    旅客們卻絲毫不在意,仍舊靠近那輛車,月兒甚是不解。


    但最終, 她明白了。旅客的行李箱被無情地扔到了客車的棚頂,用繩子織就的網罩住, 不甚平整地鋪開。然後便有著身形靈活的旅客借力繩網, 攀援上去,穩穩當當地在車棚頂中央尋了個有利位置。


    原來這棚頂也是要坐人的。


    槃生對此倒是無所謂,自己身手矯健,猴兒孩子一般,可身邊的月兒呢?旅客之中,仍舊隻有月兒一位女性,就算是攀爬上去了,坐在上麵, 也不甚方便呀。


    槃生心中一怒,大吼一聲:“就沒有一位肯給女士讓個座位的麽?”


    客車上有著座位的幸運兒們齊刷刷地低下了頭,研究起自己的掌紋來。


    槃生氣得青筋暴起,正欲再說些什麽,卻被月兒趕緊攔住了。人生地不熟的,不要多惹事端。


    槃生怯生生看向月兒,試探道:“咱還走麽?”


    月兒一咬牙:“走,錯過這趟車,不知何時再能有了。”


    槃生還欲再爭辯一下,月兒便低頭,將及腳踝的旗袍裙擺係上,確保雙腿有活動的餘地,又不至於展露過分,側頭看向槃生:“別廢話,來幫忙,再磨蹭一會,連上麵的位置都沒有了。”


    槃生無奈,隻得小心翼翼在下麵托著。於月兒眼裏,他是個小孩子。可於少年人那敏感多情的內心而言,他覺得自己也是個男人了,也是長大成人了的。


    他此刻在下麵托著月兒,總覺得不知該如何著力,一雙手戰戰兢兢不知該落在哪裏。


    索性閉眼咬牙,也不管碰到哪兒了,在月兒自身的努力和他的幫襯下,月兒倒是輕巧地上了車。


    引來一陣小小的唏噓聲。月兒聽不懂這些男人的方言,但大體明白,是頗有誇讚的。


    槃生為月兒找了個稍稍舒適的空地坐下,見月兒一臉雲淡風輕,仍心有不平,氣鼓鼓道:“這窮鄉僻壤的,果然缺乏紳士,能為女士讓個座位的都沒有。”


    月兒覺得好笑,搖了搖頭:“別這麽說。慢慢地,我也悟出了一點道理來。真正的紳士,不是事事都要讓著女士,而是把彼此都放在一個平等的位置上看待。莊小姐交給我做生意的權利和義務,我想做人亦是如此吧,想要得到平等尊重,便不要處處示弱,對人有要求時候,對己先有要求。”


    槃生聽得雲裏霧裏,眨著一雙深邃的大眼看著月兒。


    “說白了,就是男人能做的,女人也可以做,這樣男人與女人才是真的平等。你今天願意出手幫我,你做得很好,是十足十的紳士,但我們也不必去苛求別人也如此。對吧?”


    月兒撫了槃生領口處蹭上的灰:“這一點上,韓先生做的,可要好許多。”


    韓先生……槃生撇嘴,這位少夫人真真是三句話不離少帥的。


    車頂雖然看起來嚇人,但並不比車廂內那般擁擠,說話間人上齊了,車子開始突突突地啟動。


    月兒坐過汽車,卻從未想過竟有噪音如此大的汽車。


    驟然啟動,後輪在沙地裏旋了幾個旋,平白卷起一陣塵土來,嗆得月兒一陣猛咳,待灰土漸漸散去,月兒遠遠地看見一個身影向車的方向跌跌撞撞而來,步履蹣跚的,幾度差點摔倒在地。


    月兒眯著眼仔細看去,心中一驚,竟是飛機上遇見的那位白發蒼蒼的老者!


    月兒聽不清他在呼喊什麽,但估摸著口型,大概是喚車子快停下。


    月兒急忙拍動車的棚頂,高聲喊著讓車子停一停,然而很快便淹沒在了汽車巨大的震動聲中。


    槃生手腳麻利,用腳勾住網繩,一個倒掛金鉤垂下去,敲了司機的玻璃窗,幾乎把司機的三魂七魄都嚇散了,一記猛刹車,車內車上的人都差點被甩出去。


    司機罵罵咧咧下車,指著槃生便是一頓高聲叫罵,奈何不知用的什麽民族的語言,槃生倒是一個字沒聽懂,自然也並不動肝火。


    老者就趁著這罵人的功夫,腿腳並不麻利地趕上了汽車。與司機幾番商議,最終對方心不甘情不願地同意讓老者上車了。


    跑得不快,上車的動作倒是麻利。幾乎沒用月兒他們怎麽幫忙,三下五除二地便攀爬上來了。


    大氣都不喘地坐在了月兒身邊:“姑娘,咱們真有緣啊。救我兩次,老夫得怎麽回報你啊。”


    話雖這麽說,月兒也不想與這路人有過分的親近,隻客套一笑,便隨著汽車的顛簸靠著身後的箱子昏昏欲睡起來。


    起初還是官路,略有顛簸,但還算是能忍受。後來進了山,路況愈發險峻,盤山路上的暗石與樹枝也慢慢變得密集起來。


    月兒坐在行李箱上,尾椎骨正卡在兩個行李箱的邊緣,被硌得生疼。


    大病初愈,又幾經波折,如今的月兒全憑著一口氣在撐著,周身沒有一點多餘的氣力,腦子也昏沉沉的。


    雲南氣候幹燥,坐在車棚頂上又被太陽暴曬著,月兒的唇幾乎都能裂開了,她不敢多言,怕槃生擔心,隻待他轉過頭去時偷偷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確認還好沒有發燒。


    月兒腦海裏一遍遍逡巡著小時候所背的那段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她在近乎脫水的情況下一直咬牙堅持著,她不敢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告訴槃生,一來是怕槃生會放棄,二來她也怕自己說出口的那一刹那,自己也放棄了。


    老者倒是看出了月兒的逞強,從行李中掏出了水袋,月兒知這水多貴重,自不能接受,那老者便問道:“都這般境地了,還嫌棄不成?”


    老人頗有點激將法,這姑娘能在搶救時幫他清理口鼻,怎是嫌棄他呢?隻是知其善良,如此一來便不會推辭了。


    月兒接過水袋,仍舊不敢飽飽喝一口,隻萬分珍重地潤了潤嘴唇,便趕忙蓋好蓋子,還給老者。


    那老者卻哈哈一笑:“送你了,我用不上。”


    說罷,從懷裏掏出個酒葫蘆來:“咱就好這口,要不是為了買它,能趕不上車麽?”


    彼此都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對方的尊嚴,卻又給予了對方最大的善意。月兒此行西南艱險不斷,但好在仍舊有這般溫暖。


    一路南行,月兒靠著箱子昏沉沉睡著,槃生倒是機警,他需要照料月兒,更需要照看好他們的箱子。


    老者開口問了:“聽你們口音,北方人士,這麽奔波,跑到滇南做什麽?”


    月兒含混一答:“走親戚。”


    老者知月兒有戒備心,嗤笑:“這親戚可是夠遠的了,斜著跨了整個中國了。”


    言罷又問了句:“滇南什麽人家的親戚啊?我也能幫你打聽打聽。”


    月兒本不欲多說,可想來真的到了滇南,言語不通,又如何能找到土司府去呢?於是也便抱著打聽的態度問老者:“老人家,您語言通麽?我想去土司府,到了滇南要如何走?”


    老人一路上即便鬼門關走一遭,都是氣定神閑的模樣,一聽土司府,一個激靈,轉頭問道:“你去土司府走親戚?你是哪兒的親戚?”


    月兒知道土司府在西南之地是頗有些地位的,自己方才說了走親戚,確實不甚恰當,但架在這了也不得不說,“我……我找土司的兒子,木旦甲的。”


    那老人的眼神突然變得犀利起來,鷹隼一般從上到下地打量了月兒一遍,惹得月兒一陣心驚。莫不是這老者起了什麽歹心,想要拿她去訛上土司府一把?


    一想到這,月兒後悔自己多嘴了。出門在外,即便真對人家有救命之恩,也不能掉以輕心的。


    那老者在打量完月兒之後,突然臉色一變,開懷大笑起來。那笑意裏似有著悟出了什麽似的那般釋然。


    “走親戚……哈哈哈明白了。木旦甲那個臭小子,哈哈哈哈……”


    月兒不解,自然趕忙詢問。可老者這會卻修起了閉口禪了,一個字都不願意多言了。隻是向月兒保證,會護她安然到土司府的。


    漸漸入夜,幾經奔波的旅人們都困得不行了,車子緩慢地行駛在盤山路上,四下蒼山猶如鬼影,草木一如惡魂,倒是能嚇得打了瞌睡的人們一身冷汗,不自覺地竟精神了許多。


    月兒的身體已經被透支得不成樣子了,即便麵對如此可怖的周遭,她仍舊昏昏沉沉,半夢半醒。


    突然,一個急刹車,月兒差點被從車上甩下去,好在雙手提前繞上了那麻繩,白嫩的皮肉被勒得都泛出了血絲。


    眾人低頭看去,發覺車子四周,突然出現了一群穿著月兒從未見過的服飾的男人,手執彎刀,口中念念有詞,為首地敲打著車門。


    司機乖乖開了車門,一眾旅人被帶出了車子,雙手抱頭,蹲在了空地上。棚頂的幾個人也不可能幸免於難,被強行拽了下來,同樣是一股腦扔進了人堆裏。


    很顯然,他們遇見山匪了。


    第六十四章


    山風呼號, 一如鬼魅席卷了蒼茫萬物, 於這清冷黑夜之中磨礪著人的神經。


    茂密的木叢被風吹得颯颯直響, 然而卻根本無法掩抑住月兒此刻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她咽了咽唾沫,卻發覺嘴裏幹澀得都要裂開了, 饒是誰處於如此尷尬之境地, 恐怕都難以氣定神閑吧。


    匪徒劫道,多半求個錢財, 老老實實把手裏的錢交上去, 多半能留個活命。可這是一般的情況啊……


    別說君子無罪, 懷璧其罪了, 月兒即便不是身帶著如此巨額的財款,便是她作為這旅人之中唯一的女子,就足夠危險了。


    更何況, 還是這般美貌的女子。


    月兒在被拽下車的時候,也是經曆過短暫的遊移的。她手裏的箱子比旁人的沉上許多, 那裏麵是十足十的真金白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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