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別過臉,看向列車的正前方。她隻能一路向前看,看向自己並不光明的未來。


    恰在此時,一個列車員慢慢走向月兒的方向。


    “小姐,您沒有票,不能坐在這裏。”


    月兒從兜裏掏出票來,遞給列車員:“票在這裏,請您查驗。”


    那列車員接過票的瞬間,直接把票撕碎了,然後麵無表情地看向月兒:“這位小姐,請您不要耽誤我們列車行進。如果您不自己走下去,我們就要把您請下去了。”


    月兒不明所以,但從未受過如此無禮的待遇。她正欲與這列車員理論一番,不成想突然覺得雙腳離地,身後衝出兩個列車員同時架起了月兒,任憑她如何撲騰,直接把月兒抬下了車廂。


    車上的列車員還不忘了將箱子扔了下來,正落在月兒的腳邊,卡扣被摔壞了,行李散落一地。


    月兒氣憤不過,正打算起身再與這些悍匪般的人物理論,可驟然起身之後,她突然覺得呼吸一滯,有一種帶著濃鬱香氣的東西突然捂住了她的口鼻。


    月兒還沒來得及呼救,便覺得四肢酸軟了下去。


    眼前一黑,沒有了知覺。


    第五十七章


    陽光透過窄小的氣窗給空曠的室內帶來一線光明, 如同一把利劍將明與暗齊齊整整地一斬為二。陽光所到之處, 明媚刺眼。陽光未到之處, 晦暗不明。


    月兒的雙手雙腳被用精致小巧的鐐銬桎梏在鐵藝西洋床的床頭,她輕微扭動了一番自己的臂膀, 避免總是保持一個姿勢, 讓身體僵硬發麻。


    好在這鐐銬給她留了一部分活動空間。


    此刻,清醒了許久的月兒, 終於讓自己的雙眼適應了這乍明乍暗的光線。也多多少少想明白了, 自己為什麽會有如此處境。


    這應當是監獄的牢房吧, 月兒暗自猜度著, 畢竟她也沒見過幾次監獄,也不知牢房裏本應當什麽樣子。


    但終歸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四下裏皆是冰冷的水泥牆壁,鐵門上的鎖鏽跡斑斑, 卻難以掩蓋它沉重身軀的作用力。唯有一扇氣窗上的風扇,在風力的帶動下無盡轉動著, 將直勾勾的陽光晃進這空曠的牢房之內。


    看起來, 應當是標準的牢獄吧。


    可雖然手腳被束,身下的席夢思軟榻卻柔軟而舒適,更讓月兒驚詫的,是舉目所見,皆是幹幹爽爽的,沒有水滴落在青苔上的潮濕難耐,也沒有蛛絲遍布的肮髒角落。


    她甚至能感受到這房間裏麵有著恰到好處的熱氣在緩緩升騰,應該是燒了地龍的。


    縱使再沒有見識, 月兒也不至於傻到認為監牢會對犯人有如此善待。


    她索性閉上眼繼續補一覺來,該來的總會來,她此刻病懨懨的,周身並沒有什麽去氣力。


    或許,是有些感冒了吧。


    她昏昏沉沉的睡著,牢房之中也沒有任何響動,看來這場禁錮大戲的主導者也沒有想好該怎樣麵對彼此,索性便靠著一扇厚重的大鐵門,逃避著彼此需要麵對的真情實感。


    月兒也不知道自己就這樣昏天黑地地睡了多久,直到鐵鏽摩擦的刺耳聲音再一次傳來,才讓月兒睜開了迷蒙的雙眼,有氣無力地看向了門口的方向。


    逆著光,她是看不清來人的五官的。唯有挺拔的身姿與寬肩窄腰的輪廓,讓她萬分熟悉,卻又不知該如何麵對。


    想要別過臉去,不去看那張臉上冷峻到幾乎能凝為實質的殺意。可卻似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魔力,操控著月兒的神經,桎梏著她的肌肉,讓她回不得頭來。


    那是一種貪念吧,她貪戀眼前的皮相所能帶給她的無盡寬慰與溫暖。哪怕此刻這張臉上隻有憤怒與失望,但仍是她難以戒掉的癮頭。


    刻骨銘心,融於血脈......


    韓江雪就這樣看著眼前的女人,璞玉般白皙的手腕腳踝,鎖在玲瓏的鐐銬之內。玉足上的指甲染著豔紅的蔻丹,每一枚指甲都圓潤小巧,襯托在白皙的皮膚之上,似是玉盤托出的碎石榴。


    嬌豔欲滴,這個詞毫不為過。


    仍是這麽一雙杏眼,眸光裏永遠含著秋水,嬌嫩嫩的,似是有無限的委屈值得人愛憐。確實,於韓江雪而言,這雙眸子的主人根本無需多言,隻是眸光流轉,一個蹙眉,一顰一笑,都足以攝去了他的三魂七魄。


    於初見時如此,於過盡千帆後亦然。


    不是不恨的,連一次當麵告別的機會都不給他,便帶著所有的秘密一走了之。韓江雪恨到了骨縫裏,心尖兒上。可恨意升騰到心尖兒處時,再回首,小丫頭的影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巴掌大的地界上。


    任憑恨意如何衝擊,紋絲不動。


    “江雪......”月兒低喃,許是許久未開言,許是著了點風寒,月兒的嗓音柔軟之中帶著一點點粗啞,似是一塊礪石,矬摩著韓江雪的神經。


    一句輕喚,兩個字而已,便足以讓他徹底拜服了。


    韓江雪走上前,細細端詳著床榻上仰視他的女人。這是他的女人,他明媒正娶的女人,他告知了神明,告知了父母,告知了全世界的,他韓江雪的女人。


    他伸手,用指尖一遍一遍摩挲著月兒嬌豔且柔軟的唇瓣,他多想把它揉碎了,撚化了,就這麽捧在手心裏。那她就是哪裏都去不了了,隻能朝朝暮暮陪在他身邊。


    可他終究是舍不得的。


    “你原計劃去哪裏?多久後才回來?”韓江雪的語氣裏有著難以控製的慍怒,他沒有過多的言語,怕自己這一腔苦水倒下去,便真的如江流入海,一發不可收了。


    月兒看著他眼底的陰翳,那裏盡是痛苦於隱忍。於她而言,這又何嚐不是冰火交加的煎熬呢?


    可她終究要麵對的是二人身份之間的雲泥之別。咬著牙,月兒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冰冷而淡漠:“山高海闊,哪裏不行呢?沒打算再回來。”


    這不痛不癢的語氣於韓江雪而言無異於在搓火,他願意看見月兒的萬般姿態,恨也好,愛也罷,痛苦,大笑,驚恐......每一樣的月兒,都是那個鮮活有著生命力的姑娘。


    可此刻,她在刻意用冷漠將他從她的生命裏一寸寸剝離。


    他怕了,他怕自己終究會變成她生命之中可有可無的人。


    終於,韓江雪硬下了心腸,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了起來。他骨節泛白,捏住了月兒的下頜,不過指尖力道,便將月兒的身體向上提了一寸。


    將她的臉,湊到了他的眼前。


    “你,再說一遍。”


    月兒的小腦袋被拽了起來,四肢卻仍舊被鐐銬束縛在鐵架子上,如此姿勢,不得不將手臂背在了身後,愈發能凸顯出身體玲瓏婀娜的線條。


    可此刻的二人並沒有情致去欣賞這份美,兩顆皆是揣著彼此,視彼此為生命的心髒此刻卻畫地為牢,一個拚命想要靠近,一個竭力想要逃跑。


    月兒終究被捏得氣短,卻仍舊冷靜地說了一句:“江雪,易地而處,你會怎麽做?”


    韓江雪怔住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指尖的力道也驟然鬆開,月兒重新跌回到軟床之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你知道麽,從婚禮的那一天起,我便知道你不是明如月了。你萬般遮掩著,我便百般維護著。我明白你的苦衷——”


    韓江雪的聲音略帶了點哽咽:“你為何不能為我體諒一二呢?”


    韓江雪輕歎了一口氣,坐在了床邊上。他背對著月兒,雙眼隻無神地盯著那轉動的風扇,靜謐如同死亡遊離在這隻有兩個年輕生命的牢房之中。


    “月兒,挺不幸的,於你於我都挺不幸的,就是你我始於一場鬧劇,但我真的離不開你了......”


    韓江雪低下頭,用雙手覆住了自己的臉,便這般傴僂坐著,並不看向彼此。


    “所以我才把你鎖在這了。等你想明白,等我也想明白,再放開你——”


    韓江雪已經沒有了多少力氣,但仍舊加了一句“好不好”。


    月兒仰麵躺在床上,索性也不必看向他了。


    “江雪,我知道,我也相信,你是舍不得我的。我即便生而低賤,也是一顆肉長的人心,我也知道誰對我好,誰偏疼我。江雪,我們看慣了冷眼嘲諷,恰遇到一個對我好的人,我是要記一輩子的。”


    月兒頓了頓,咬了一會下唇,才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至於聲線顫抖哽咽。


    “可是如果真的一切公之於眾,你當如何,我當如何?”


    韓江雪驟然抬起臉欲去回答,月兒卻揮手想要阻止他的話語。


    忘卻了手上仍有鐐銬,被冰冷的鐵處膈得生疼。


    “帶我遠走高飛,山長水闊去做神仙伴侶?和家人鬧掰,為了一個女人拋卻了你的理想,你的抱負,去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還是頂著巨大的壓力,去活在世人鄙夷的眼光裏掙紮一輩子?”


    一顆晶瑩剔透的淚恰從月兒的眼中滑落,這靜謐的淒美一幕,恰落在韓江雪驟然回首的眸光裏。


    月兒避無可避,隻得用眼神迎上,與之對視,語氣裏無限婉轉哀怨。


    “江雪,我已經欠你太多了。一輩子活在虧欠當中,我又於心何忍呢?”


    韓江雪突然轉過身來,雙手為牢,環過月兒貼在床榻上牢牢鎖住的軀體,他懸空跪在月兒身上,低眉頷首,目光正落在那顆珠玉之淚上。


    他低下頭,輕柔地將淚痕吻去。


    月兒心下一橫,閉上了雙眼。隻聽得耳畔悅耳的聲音廝磨著她脆弱的神經:“你這般狠心的人,淚也是苦的。”


    他熾熱的鼻息噴薄在她的側臉上,一路蜿蜒而下,即將抵達那些讓月兒不敢肖想,又覺得理所當然的緊張地帶。


    然而拂在她身上的氣息慢慢減弱,慢慢抽離開來。嗔癡貪戀,月兒紅塵俗人,一樣都不能割舍。她何嚐不期冀這份交互彼此的溫存呢?


    但此刻,她怕了,怕自己又一次彌足深陷,把剛剛硬實下來的心腸又柔軟下來。


    但慢慢的,那遊離的氣息漸漸減弱,最終從她的意識裏抽離出來。


    睜開眼,韓江雪挺直身子跨坐在她身前,神色已經恢複了往常的冷靜,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塊案板上的魚肉。


    月兒愈發怕了起來,她了解韓江雪,那是他勢在必得的神情。


    她終究要被他攻陷?


    “袁明月......”韓江雪從懷中掏出月兒給他留下的那封信,已經褶皺不堪,又被壓得平整,疊得整齊。


    “你還記得你在信裏都寫過什麽麽?”


    他顯然沒有給月兒回答的機會,兀自繼續道:“你說這一切都是你應當承受之後果,你願意一力承擔。”


    月兒不明所以,點頭,這確實是她所寫,也確實是她應該承受的。


    “好,你認了就好。”


    韓江雪的神色,像極了對於獵物勢在必得的捕獵者,從絕對優勝者的視角藐視著此刻被捆綁住的獵物。


    月兒心驚,她如果不答應,難道他真的要把她一輩子囚禁於此,豢養為床笫間的寵物麽?


    她咬著下唇,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見韓江雪重重拍了兩下巴掌,虛掩的鐵門被推開,獄卒端著一個托盤,小心翼翼地進門了。


    乍一進門,獄卒便被眼前長官羞恥的坐姿一驚。但轉瞬便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低頭走了過去。


    人言越往上層,癖好也變越發奇怪。


    見怪不怪就好......


    月兒看著那獄卒端過來的一碗黑黢黢的湯汁,離著老遠,便能隱隱聞到那濃鬱的酸澀味道。


    是藥?什麽藥?讓她徹底臣服於他,還是讓她徹底了卻浮世牽掛?


    人為刀俎,月兒卻反而覺得安心了。如果這種方式能讓韓江雪感受到一絲一毫的慰藉與補償,她願意承擔。


    或是春宵一刻,或是生死闊別,她都願意一力承擔。


    韓江雪接過碗,對著月兒道:“喝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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