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知韓江雪備戰剿匪,自然繁忙。


    “無妨,我等一會就是了。你去派幾個人把點心先搬下來,一會發放給將士們。”


    副官看著眼前的少帥夫人,雍容華貴,大方得體,眉目之間親和友善,舉手投足皆是大家閨秀的做派與風範。又是如此實心實意圍著少帥轉,一顆心分了大半顆給少帥,尋常時知冷暖惦念,臨危時知榮辱與共,事業上又懂得相互扶持。


    實在難以相信,那李小姐所言會是真事,這麽好的夫人,竟然是青樓出身。


    也難怪少帥費盡周折百般維護,得佳人如此,誰人不知珍惜?


    話說回來,這是少帥家事,與他一個副官何幹?他趕忙笑盈盈道:“難為夫人費心了,我先替所有將士謝過夫人了。您先喝點茶,我這就去辦。”


    月兒頷首致意,目送了副官關門而去。


    她轉頭打量起韓江雪的辦公室來,一切物品的歸置擺放皆是整整齊齊,舉目所望,盡然是一塵不染。他總是這樣,清清冷冷,幹幹淨淨。


    辦公桌上除了一支與本子近乎於平行放置的鋼筆,就隻有一個相框,孤零零地斜立在偌大的紅木桌上。月兒於沙發上坐定,看不著切。那是正好讓韓江雪坐在椅子上,抬眼就能看見的角度。


    月兒好奇起身,走向桌前。她特地仔細觀察了那相框擺放的角度,便於一會看完,可以原封不動地放置回去。


    他喜歡這般整潔,便成全他的整潔。


    玉手纖纖,輕輕拿起那沉甸甸的相框,裏麵一對璧人手挽著手,各執捧花,站定在人群之中。


    男人冷峻的臉龐上,一雙眸子裏帶著難以察覺的喜悅光芒。而女人的臉上是略帶茫然的嬌羞。


    原來,是他們二人婚禮上的合照。


    月兒曾經一次又一次地向內問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對韓江雪傾付一顆心,願意無條件地去對他信賴與依戀的?她自己都想不出來。她於韓江雪的情感,細水長流,涓涓不斷。那麽韓江雪對於她的感情呢?


    月兒用冰涼的指尖輕柔摩挲著那眼前的照片,她突然生出那麽一絲小小的竊喜來。會不會......他對她是一見鍾情?


    這個年頭乍在腦海中閃現,月兒變趕忙搖了搖小腦袋,饒是隻有自己知這內心,卻還是羞赧異常。仿佛有萬萬雙眼睛盯著她,對她說,可真不知羞臊。


    她趕忙放下了相框,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幾番調整角度,卻仍舊不肯滿意,總覺得與拿起來時相比,差上了那麽一點。


    月兒想,當是自己站的地方不恰當。於是轉到寬大辦公桌後麵,立定於韓江雪的椅子前,去擺那個相框。


    頷首垂眸之際,餘光正瞥見紙簍當中有著幾塊撕碎了的照片殘片。


    月兒心生好奇,俯身撿了那照片出來,拚拚湊湊,照片中的人臉也慢慢完整了起來。


    月兒的呼吸都恰在拚湊完整之時,冰凍一般的滯住了。


    明如月......倚偎在父母身旁的明如月......笑容燦爛如花的明如月......


    月兒跌坐在椅子上,因著動作過於突然,她的後腦直愣愣地磕到了椅子背上,她卻絲毫沒有感覺到疼。


    唯這本就麻木了的大腦愈發渾濁......她半晌都沒有尋到可以暫且安慰自己的說辭。她也無從在這證據鑿鑿麵前,給自己僥幸的理由。


    她直覺告訴自己,在李家沒有搜出來的東西,原來已經到了韓江雪的手裏。他對於這一切心知肚明,他什麽都知道了......他卻又什麽都沒有說。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呢?把人五花大綁地架在了油鍋之上,卻並不給個痛快,選擇了小火慢燉的煎熬......


    月兒感覺五髒六腑都絞在了一起般的,說不出來的疼。


    她惶惶然不知所措,害怕?也不是,她選擇了這條路的時候就應該知道早晚有揭開真相的一天,隻不過這一天來得過分突然了。失望?她有什麽好失望的呢?時至今日,她如偷得的一線天光,已然感受到了天地間的溫暖與愛意,又有什麽意難平的呢。


    那是什麽呢......是愧疚吧,不能全盤托出自己的愧疚。是惋惜吧,她像是吃得了甜頭的小孩子,食髓知味,害怕再次失去......可又覺得不全然如此,此時年少未經事的月兒,她並不明白由愛生出的憂怖從來都是五味雜陳的。


    說不清道不明。


    恰在月兒惶惶不知所措的時候,驟然響起了叩門聲。篤篤聲並不刺耳,卻足以讓月兒慌了心神,嚇散了三魂七魄。


    她趕忙將碎照片掃進紙簍當中,好整以暇地起身:“請進。”


    是李副官。


    “夫人,少帥已經散會了,他邀您去校場上看一看風景。”


    月兒頷首一笑:“好。”


    秋高氣爽,微風拂麵,月兒伴著韓江雪走在寬闊的校場之上,兵士們整齊劃一地操練著,精氣神兒十足。


    “這次中層軍官大換血,我特地培植了一批有膽識,有才學的年輕幹部。效果不錯,大漲士氣。”


    月兒不懂軍事,更是驚魂甫定,頗有些心不在焉。但聽聞韓江雪的話,也知道其意是好的,於是強擠出笑意:“所以要恭喜少帥了。”


    韓江雪不知月兒經曆怎樣一番天人交戰,於這校場之上,年少輕狂,意氣風發,昂首闊步地享受著自身改革的成果。


    轉頭來,又無限寵溺地看著月兒:“難為你還為我綢繆,辛苦你了。”


    月兒淡淡一笑:“是應該的。”


    於月兒心底,這確確實實是應該的。夫妻一體,戮力同心,想對方之所想,本就是天經地義的。月兒是如此做的,韓江雪又何嚐不是呢?


    可越是如此,月兒心頭變越發酸疼起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她能為韓江雪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即便身份不會背公之於眾,她該怎樣麵對自己欺騙了的人呢?


    又是她欺騙了的,彼此相愛至深的人。


    月兒意興闌珊,卻又不得不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在觀看完了將士訓練之後,又與韓江雪親自將中秋禮物分發了下去。


    眾人帶著崇敬的目光仰視著這位得體大方的少帥夫人,她是仁慈與進步的完美融合,她是眾人對於希望的完美化身。月兒站在指揮台上,輕輕抬起玉手,與眾人揮舞。


    心下卻血肉模糊,一片狼籍。那種常年浸染而得的自卑感又一次升騰起來,她是怯懦的,不自覺地認為自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韓江雪還有諸多軍務要處理,大戰在即,勢必不能按時回家吃飯。


    月兒也不知該如何麵對韓江雪,與之獨處。也便樂得如此,早早先回了家來。


    乍一進門,吳媽變恭敬上前,對月兒說:“少夫人,夫人有時想要和你聊一聊,請隨我上樓吧。”


    吳媽是韓家的老人了,隨大夫人嫁過來,一輩子就守著這位從未得到過愛的大夫人,即便董家慢慢失勢,仍舊不離大夫人左右。


    她平日裏雖是大夫人跟前人,與人卻頗為和善。要知道越是大戶人家,越有著奴大欺主的例子,她便愈發謹言慎行,時刻記得自己不能為大夫人尋麻煩。


    可恭敬歸恭敬,卻鮮少見吳媽如此嚴肅。月兒也不知是否為自己已有心事,更為敏感,她本能地覺得,今日的吳媽病不尋常。


    大夫人那裏,定然有大事發生了。


    月兒進門時,大夫人正坐定在太師椅上,怒目圓睜,滿腔的怒意已經毫無掩飾地寫在了臉上。


    大夫人生而吊眼梢,三角眼,麵向之中便帶著凶狠。但尋常時候,並不與人過多為難,畢竟在韓家地位尷尬,她不過是端著主母架子,維持著一副不怒自威的假象罷了。


    可如今,她這份憤怒確是實打實的。她見月兒進門,怒斥道:“跪下!”


    月兒一愣,不知所措起來。


    韓家老一輩人沒幾個有學識有文化的,可倒也算是開明之家。除了新人敬茶那一天,並沒有什麽給長輩下跪的習慣。


    畢竟民國也有些年頭了,人們也漸漸摒棄了老傳統的那一套。


    見月兒不為所動,大夫人嗤笑:“果然是個贗品,出身低賤的東西,沒有教養便罷了,難道連話都聽不明白麽?我讓你跪下!”


    她言辭愈發激烈,情緒也激動許多。月兒於字眼當中聽明白了由頭,比起下午時的震驚,此刻的月兒反而冷靜了許多。


    大夫人不知從何處知曉了月兒的身世,卻並沒有急於公之於眾。說明她要麽時有所顧忌,要麽就是有所圖。


    無論如何,有私心的人便是有缺點的。於韓江雪,月兒恨不能全情交付,於旁人,月兒卻能冷靜自處了。


    她走到大夫人跟前:“母親何必如此動怒,又何須言辭如此難以入耳?有什麽話,媳婦站在這聽您教訓就是。民國了,別動不動就讓人跪著,怎麽著,都不耽誤把話說明白。”


    大夫人本想在氣勢上先勝一籌,可她畢竟是個出了閨閣便獨守空房的女人,畢生所見,不過巴掌大的一塊天。又不是真的有所依仗,無論是氣勢上,還是手段上,如今的她都並不比眼前的年輕人高明許多。


    她隻能幹瞪眼,啐罵道:“煙花地出來的就是不一樣,收了你那對付恩客的把戲,給我聽好了,這件事情我還沒和大帥與江雪說,是給了你臉麵的。別自己作踐自己,給臉不要臉!”


    月兒頷首一笑:“母親哪裏話?說得我迷迷糊糊的,聽不太懂呢?”


    “你少給我裝腔作勢,是怎麽回事你心知肚明!李夫人於獄中已經將明家真千金的照片和你們那妓/院跑堂的供詞一並寄給我了!你還跟我裝什麽白蓮花?你也配!”


    至此,月兒腦海裏閃現出李夫人臨被押解上車時的回眸一笑,那般讓人毛骨悚然的一笑。


    她終究是個狠角色,身陷囹圄,仍能攪動乾坤。


    月兒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這也不是月兒此刻該明白的事情。她看著眼前怒不可遏的大夫人,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夫人,不妨有話直說吧。您到底有何所求,想讓我為您做些什麽。繞這麽大的圈子,也不覺得累得慌。”


    大夫人被月兒直截了當地噎著了,一時語塞。她還想再拿一拿腔調的,卻轉瞬之間被對方主導了。


    “少帥並非我親生,但一直以來我問無愧,視之為己出。可偏偏少帥非要與我有異心,他收拾李家,卻要動我董家人,這不是忘恩負義,愧對我這麽多年對他的養育之恩麽?”


    月兒眼底含笑,笑意冰冷,盡是嘲諷。江雪這麽多年來如履薄冰,半是家中其他子嗣的坑害,半是源於大夫人半真半假的掣肘。


    在此時談“養育之恩”,未嚐有些大言不慚了。


    月兒並未執一言,挑眉事宜示意大夫人繼續說下去。


    “我希望你能明白自己的處境,珍惜我給你的機會,幫我勸一勸江雪,我們董家的小輩們動不得。”


    丈夫無愛,螟蛉無情,已然失怙,大夫人終究將自己的所有賭注押在了她那個並不成器的侄子身上了。可憐,可笑。


    “夫人,您怎麽確定,我會聽你的呢?”


    “如果這件事情,被我告知大帥,你應該知道你會死得有多慘,明家會死得有多慘......即便你偷得餘生,也要考慮一下江雪會怎麽看你,他身邊躺了這麽久的女人,是個窯子裏出來的肮髒東西,他會有多惡心......”


    月兒其實是想不明白的,即便瘦馬出身,自己一直以來潔身自好,並未有過任何逾矩之過往,緣何便成了人人口中的洪水猛獸,如今又被叫做肮髒東西。


    她氣憤,卻又無處發泄氣憤。她委屈,又不知該如何訴說委屈。


    但麵對大夫人的威脅,月兒還不至於傻到在此時顧影自憐。


    “即便我願意與大夫人合作,也不見得就一定能夠成功。那是江雪的事業,我沒有能力左右。”


    “你有。你有這個能力。他的三魂七魄都被你勾去了,你做得到的。我給你三天的時間,把這件事情給我辦好,我就裝聾作啞一輩子,什麽都不與你計較了。但倘若三天之後你做不到,你自己知道下場。”


    言罷,大夫人起身,高昂著她那一世都不肯低下的驕傲頭顱:“不過是少帥夫人罷了,忍一時之痛,他能割舍得掉的。不過無論他如何心不甘情不願,我仍舊是他的母親,這一點,永遠改不了。”


    月兒未發一言,頷首恭敬地從大夫人房間裏退了出去。


    她慢慢走在回廊之中,即便她並不覺得大夫人所求之事有何難度,她也知道,以江雪對她的寵愛,隻要她想,便一定為她做到。


    可此刻的月兒心底空落落的,她不想妥協了。


    一番接著一番,一道坎接著一道坎,她不明白自己隻是想要好好活下去,過著自己的日子,為什麽每一個人都想讓她萬劫不複?


    她不想再為了自己這拿不上台麵的秘密去綁架韓江雪了,整軍經武,強國複興,這是他的夢想。她可以讓他愛她恨她,甚至是忘記她。


    她都不願意成為韓江雪夢想路上的絆腳石。


    月兒看著窗外升起的那一輪漸漸豐腴的皎月,她突然明白,自己該坦然麵對身世,坦然麵對自己,也坦然麵對韓江雪了。


    是時候,將一切和盤托出了。


    至於後果,在她坐上明家開來的汽車的那一天起,她便想好了。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隻是......隻是可惜了,他那麽好的一個人,那麽真的一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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