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月兒冷眼旁觀,韓江海與楚鬆梅之間的生疏感已經太過明晰,眾人也心知肚明,不過是於長輩麵前做做姿態,貌合神離罷了。


    不過心思細密敏感如月兒,她仍能敏銳地察覺到楚鬆梅不經意間會看向身邊的丈夫,四目相觸不過一瞬,便匆匆移開。轉眼間眸底黯淡,倒有些不易察覺的失落感。


    對於韓江海,楚鬆梅應該還是抱有幻想的吧。


    月兒心底戚戚然,這是時代的悲哀,也是女人的悲哀。無論多麽意氣風發,英武絕倫的女人,在嫁做人婦之後,都會把心思放在自己的丈夫身上。


    有一部分人有幸覓得良婿,心心相印,彼此相依,如月兒這般與韓江雪肝膽相照,彼此扶持。但也有如楚鬆梅這般隻能咬著牙認命,否則變會落得旁人笑柄。


    明明是一段彼此慰藉的感情關係,卻天生讓一方處於被施舍的狀態下。月兒慶幸自己的處境,卻又無力去改變旁人的僵局。


    這麽一瞬間,月兒覺得楚鬆梅也好,莉莉也罷,亦或是真正的明如月,她們都在這中尷尬得處境之中,也有著可憐之處。


    但感慨不過須臾轉瞬,月兒既不能顧影自憐,更沒時間悲天憫人。她得活下去,砸她飯碗的人,就是要她的命的人。


    好容易熬過了午飯時間,月兒開口對長輩們說道:“我與嫂子商議好了,下午我們便出門去籌備了。”


    楚鬆梅是個實誠人,剛剛明明說好的是去學騎馬,怎麽變成了籌備壽宴?她錯愕看向月兒,月兒卻溫和一笑。


    楚鬆梅也就釋然了,無論是什麽,能出門便好。她在這壓抑的環境裏,就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騎馬的場地在北大營後麵的圍獵場子裏,是月兒央韓江雪幫忙安排的。


    韓江雪起初是說什麽都不肯答應的,“這不是專業馬場,可能會有野獸出沒的。軍營的馬也都是戰馬,性子烈,你恐怕駕馭不了。”


    月兒卻不以為然:“我又不是真的要去做什麽賽馬冠軍的,借著由頭和嫂子走近一些罷了。你不必勸我了,我自有分寸。”


    “你有什麽分寸,”韓江雪嗔怪,攔著她的腰肢不肯放開,“想得到的東西便拚了姓名都要得來。這般執拗,受了傷可怎麽辦?”


    “受傷我也不怕呀,我家有大醫生,能給我治好的。”


    何等謬論,韓江雪被她氣得又想嗔怪又想笑,最終咬著牙伸手在月兒額頭彈了一下:“看你到時候叫不叫疼。”


    韓江雪說歸說,但還是幫月兒清了場地,一早便派人驅逐了一番,盡量讓野獸不敢靠近這片區域。又為她們二人空出了個營房來換衣服。


    為了不打擾她們,最終隻讓槃生留下來以防萬一。


    楚鬆梅沒想到是這樣天然的場地,穿著一身並不十分合體旗袍的她尷尬一笑:“我以為有馬術服可以換呢,我穿成這個樣子,騎馬恐怕不合適吧。”


    月兒:“錦東城裏沒有馬場,我平日裏也沒有購置馬術服。不過倒是有件衣服適合我們兩個騎馬穿,嫂子不妨試一試?”


    言罷,將今天上午楚鬆梅拒絕了的禮物盒拿了出來。


    裏麵,是一條黑色綢緞質地的連體褲。


    楚鬆梅見過這條連體褲,在報紙上,月兒穿著它意氣風發的樣子,確實美好有活力。


    然而她對自己的身子骨還是了解的,骨架大,肌肉多,與身形玲瓏的月兒相比,怎麽看都像一隻壯碩的大鴕鳥。


    和她穿同款的衣服,簡直是不自量力。


    月兒卻不以為然,拿出那條連體褲在楚鬆梅身前比量了一番:“我倒覺得很適合你。你雖然身材高大,但是沒有一絲贅肉。這條連體褲提高了腰線位置,襯上你的大長腿,一定會顯得格外英氣的。再加上這件衣服的領口肩膀都很寬鬆,顯得胳膊會細上很多。”


    言罷,柔聲細語地規勸道:“左右來都來了,不妨試試嘛。如果真的不行,我派人去店裏再取其他衣褲來。”


    被月兒軟磨硬泡得沒有辦法,楚鬆梅隻得脫去了長袍,艱難地換上了這條連體褲。


    月兒在幫她扣上了最後一枚暗扣的時候,抬頭仔仔細細觀察了她一番,自己在心底立馬升騰起一種自豪感來。


    月兒覺得,有戲了。


    她拉著楚鬆梅來到穿衣鏡前,原本並不抱任何希望的楚鬆梅在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的時候,猶如偶然窺得天機,開辟了新世界一般,驚得半晌都沒有說出話來。


    一直以來,她都在竭力將自己打扮成韓江海喜歡的那種,嫋嫋娜娜,小鳥依人,哪怕並不能做到溫婉動人,但仍舊穿著舊式旗袍,起碼讓自己看起來是一位女性。


    但她忽略了自己的優勢,一味去應和男人的審美,最終隻能是不倫不類,看起來壯碩無比。


    而此刻的楚鬆梅,在黑色長連體褲的襯托下,更好地勾勒出了身體線條。無論是美感上,還是氣勢上,都絲毫不輸給畫報之中的月兒。


    月兒由衷讚歎:“太美了!不對,應該說是太帥氣了。嫂子,古時候的女將軍英姿颯爽也不過如此吧?你英氣勁兒有了,還比她們要美上三分。”


    從小到大,楚鬆梅被誇過“力氣大”,“女中豪傑”,“有膽有謀”……但無論哪一種誇讚,都是小心翼翼避開長相來談的。


    從來都沒有人如此由衷地對她說過,她其實也是美的。


    聽到月兒的誇讚,她開始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笑道:“你這張嘴果然是抹了蜜的。”


    月兒卻搖搖頭:“並非我奉承,隻是由衷讚歎而已。這世上有千萬種美,本就不該一概而論的。我專於此業,應該做的就是去發現各種各樣的美,並用我們的衣服把這種美襯托出來。”


    說到這,月兒握著楚鬆梅的手:“嫂子,我倒要感謝你呢,是你讓我覺得我們的連體褲有了價值。”


    女人間的友誼有時候就是這麽簡單微妙,可能起源於一塊共同喜歡吃的蛋糕,起源於一個共同討厭的路人,但歸根結底,最終會落於彼此之間毫不吝惜溢美之詞的誇讚。


    無論什麽樣的女人,對於美的喜歡,都是與生俱來的。


    覺得我美的,便是朋友,自己人。


    兩個女子的心就此拉近了,她們穿著同樣的連體褲,踩著同樣的馬靴,一起騎著馬,一邊討論著騎馬的技藝,一麵敘著家常。


    楚鬆梅為月兒講著鬆北那麵山林裏奇形怪狀的野獸,月兒為楚鬆梅講著天津城裏的趣聞。


    漸漸地,楚鬆梅發現月兒根本就不是來和她學習騎馬的,月兒馬術雖不熟練,但自己駕馭一匹馬還是沒什麽問題的。而且她的注意力也根本沒在學習馬術上。


    “其實你叫我出來,就是想和我聊一聊的,對麽?”


    月兒被發現了本意,倒並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坦然一笑:“因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有自己適合的東西,不可強求。比如我,就不適合騎馬,而這對於嫂子來說就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還有你,更適合這種中性的打扮,就沒必要被束縛住,你說對麽?”


    楚鬆梅受了月兒的鼓舞,愈發大膽起來,開始向月兒討教起裝扮心得。


    月兒上下打量起馬上的梅,最終,視線落在了楚鬆梅的頭發上。


    厚重的劉海遮擋著額頭,一頭烏黑偏硬的長發挽在腦後,看起來沉甸甸的,墜得慌。


    月兒:“如今你看起來已經美了許多,但倘若想要再協調一點,不妨更大膽一些,做個大改動。”


    楚鬆梅不明白月兒的意思,揚了揚下巴示意她說下去。


    “我在天津看畫報的時候,看見了一位模特,剪了一頭利落的短發,也是你這般大眼睛高鼻梁的長相,英氣極了。我記得那發型的模樣,嫂子敢不敢試一試?”


    月兒用的是“敢不敢”這個詞,而不是“想不想”。


    很顯然,她賭對了。從不肯認輸的性情讓楚鬆梅當機立斷,決定讓月兒幫她剪短頭發。


    不過當坐在鏡子前,月兒拿起剪刀為她圍好了白布的時候,心下仍舊是打了鼓的。


    月兒寬慰道:“放寬心,相信我。”


    月兒從小受訓過如何為男人刮頭刮臉,可何曾學過如何修剪頭發?她也算是孤注一擲賭一賭,畢竟是為了接下來的大計。


    經過一番又一番的修剪,最終,三千青絲落地,隻留下一頭幹淨利落的短發,恰到好處地勾勒出楚鬆梅的麵部輪廓來,顯得一雙深邃的眸子更加炯炯有神了,俊眼修眉的,愈發有精氣神了。


    絲毫不遜色於月兒在畫報上看到的姑娘。


    月兒看著自己的傑作,不由地嘖嘖讚歎:“你倒是比我更適合做這新女性的代言人了,更大膽,更野性,更有活力。”


    乍到錦東城不過小一天的光景,楚鬆梅已經聽到了自己二十年來都未曾聽過的溢美之詞。


    盡管她往日裏並不在意這些,可驟然被誇,她還是有些飄飄然的。


    暈頭轉向的,竟有些找不到北了。


    月兒乘勝追擊:“好嫂子,要我說,不如於我共同來創一番新女性的事業吧。你太適合‘新女性’這三個字了。”


    月兒明白,靠著甜言蜜語而換來的友誼畢竟是不牢固的,這世上哪裏來的永遠的朋友呢?但共同利益,卻是可以保持關係長久的重要因素。


    她想以楚鬆梅為刀劍,便並不吝惜對刀劍的供養。更何況這對於月兒而言也不見得是一味的付出,長久而言,未嚐不是一種獲利。


    “如何共同經營?”楚鬆梅來了興趣。


    “我想讓你做我莊蝶公司在鬆北地區的代理,你那裏靠著北麵的俄國,俄國人眾多,未嚐不可以試試,去賺一賺那些老毛子的錢。”


    楚鬆梅對於月兒能有自己的一番事業,不必再去依靠男人和家裏這件事情是頗有些羨慕的。聽聞對方想要帶自己入夥,很是高興。


    “隻是我並不善經營,該如何做得來生意呢?”


    “學習。一定要時刻保持學習的能力。我會將我的經營模式全部都教授與你的,我們五五出資,而後你來按照我的模式經營,我們五五分成,有錢大家賺,有事業共同做。嫂子,你有興趣麽?”


    一步一步的,月兒慢慢將並不待見自己的楚鬆梅由對立轉為了夥伴,又靠著激勵和利益,將對方牢牢鎖在了自己的陣營裏。


    接下來,月兒便開始最重要的一環了:“倘若嫂子決定做這番事業,不妨在錦東城就亮相一番,為自己積攢一些人脈和名氣,我倒是有個好的主意。”


    此刻的楚鬆梅近乎被月兒勾去了魂魄一般,月兒說什麽,她便乖乖聽什麽。


    “我會在下個禮拜天舉辦一場名媛自行車賽,你這個形象一定可以驚豔全場的。”


    二人一拍即合,便開始籌劃起共同的事業來。


    本就騎了一下午的馬,剪頭發又耗了些時間,不知不覺間,已經是月上柳梢頭。


    二人聊得仍舊火熱,舍不得就此回到那個隔牆有耳的大家庭中去。月兒索性壯了膽子,讓槃生去準備了一些酒菜,就在這營房裏,來個不醉不歸罷。


    是夜,月明星稀,秋夜漸涼。秋蟲都沒了力氣聒噪,顯得異常安靜。


    微風吹過晦暗不明的燭火,光線愈發飄忽閃爍起來。可對於兩個姑娘而言,這種脫離了家庭,拋開了俗世,把酒言歡,大談理想和未來的夜晚,是那般神秘而引人著迷。


    楚鬆梅近乎是在酒罐子裏泡著長大的,十幾歲的時候便能喝倒一位壯漢了。而月兒身量小,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卻是難得的酒場好手,畢竟是瘦馬出身,風月場上最基本的,便是喝酒了。


    這樣一來,這頓酒更像是高手過招了一般,二人一麵暢談一麵喝著酒,就在不知不覺間,聊到了深夜。


    終於,彼此交心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楚鬆梅徹底敞開了心扉。


    她指著月兒領口處若隱若現地吻痕,眼底含著淚,醉態十足地說道:“其實我不羨慕你有多大的事業可以做,我更羨慕的,是你和江雪的感情這麽好。”


    月兒也是借著酒勁,半是真的發自肺腑,在楚鬆梅麵前,將對於韓江雪的愛意娓娓道來。


    她慢慢地講述著自己和韓江雪之間那細如流水的感情,彼此的惦念,在天津遇險時的牽腸掛肚。


    每一句話都是輕輕柔柔的,卻異常真摯。


    楚鬆梅已經醉得裏倒歪斜,一雙醉眼盯著月兒,滿滿的,都是豔羨:“吃肉還吧唧嘴,你這人,不厚道。”


    月兒卻嫣然一笑,因著酒意更添了三分嫵媚。


    “真情流露而已,嫂子可別見怪。不過,嫂子若也想增進和大哥之間的感情,月兒倒是願意幫你出謀劃策的。”


    楚鬆梅苦澀一笑,轉而大喇喇一揮手:“算了吧,他喜歡的壓根就不是我這個形的,我認了。月老在世也救不了我們了,你甭費心了。”


    月兒手指輕拈著自己的發絲:“不試試,怎麽知道呢?明兒我教你,該如何做。”


    月兒留了個大大的懸念在此,就說什麽都不肯開口講方法了。


    二人又笑鬧了一會,便皆是醉了,一頭倒在桌上,酣然睡去了。


    隔壁間裏等著伺候的槃生在聽了月兒這般對少帥訴衷腸之後,也是感動得心肺懼疼。


    他起身,看著一旁因著少夫人晚歸而尋來,又不肯打擾她興致,便靜靜等候的少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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