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江雪歇斯底裏地呐喊,他多想衝進搶救室去看看到底如何了。


    旁邊診室的護士不耐煩露頭,本想嗬斥一句,正對上這邪神般的雙眸,嚇退了所有的氣勢,隻小聲說了句:“安靜,這是醫院。”


    憤怒,憂懼,恐慌交織在這個原以為自己刀槍不入百毒不侵的年輕人心頭,但他還有最後一點理智,來自多年教養和學識,他艱難地向護士點頭,示意明了。


    “江雪,我……”宋小冬還想再解釋些什麽,但極盡克製的韓江雪已經鬆開了手,坐在了走廊邊上的長椅上。


    寬大的雙手覆蓋住自己的麵龐,他人生第一次覺得,他怕了。


    怕,讓人無力,軟弱,甚至愚鈍。學醫的他從不曾相信鬼怪神佛,但這是第一次,他在心底祈禱了。


    向那些他從不曾相信的存在,祈求告饒了。


    他從不曾覺得自己擁有過什麽,也便從不怕失去。可是這是第一次,他有了軟肋,他怕她有一絲一毫地閃失,那種疼,都足以擊潰他的金剛不敗之軀。


    月兒,你不能有事。


    帶著消毒水氣味的走廊陰冷而潮濕,牆角的鐵水管上布滿了水汽,積聚多了,便留下一股,時不時流淌下來,發出沉悶的水滴聲。


    太靜了,連水滴聲都足夠震得人心驚膽寒。


    終於,仿佛一個世紀都在指尖流過了一般,搶救室的門開了,院長親自參與的會診,他走出搶救室,連臉上的口罩都沒有摘。


    宋小冬和韓江雪近乎同時衝到了院長身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韓江雪覺得口罩後麵,掩飾的竟然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笑意?


    “我夫人她……”


    “少夫人很好,沒事了,您……還是自己進去看看吧。”聲音在克製中變得扭曲,讓韓江雪更為不解了。


    他衝進搶救室,剩下的醫護人員幾乎都是麵色怪異地看了看他,然後離開了房間。


    韓江雪差點沒找到月兒,半晌,才發現月兒在白色單子下麵。


    差點把韓江雪半條命嚇沒了。


    他戰戰兢兢上前,拉扯月兒身上的白色單子,感受到了一股對抗的力量,不想讓單子被拉下去。


    是月兒,她還有力氣。韓江雪近乎喜極而泣。


    終於,胳膊拗不過大腿,白單子被拽了下來,下麵的月兒哭花了妝容,仍舊難以掩蓋此刻紅潤的臉色。


    這臉色也太紅了吧!


    韓江雪更為疑惑了:“到底怎麽回事?到底傷到哪兒了?”


    月兒羞赧得說不出話來,韓江雪隻能回身去問院長:“院長,我夫人和孩子怎麽樣?”


    院長仍舊沒有摘口罩:“少帥,經過一係列檢查和所有醫生和專家的集中討論,我們最終得出結論,少夫人沒有受傷,也沒有懷孕,這血……是經血。她隻是單純來月經了,一切正常。”


    韓江雪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而這時月兒一臉生無可戀地開口了:“可是為什麽我最近總是惡心,還想吃酸的?”


    “夫人,惡心反胃,或者是飲食習慣的改變確實是妊娠反應的常見情況,但是並不能代表所有的惡心反胃都是懷孕了。也可能是著涼,胃腸感冒,或者其他因素,比如……”


    “比如暈車。”韓江雪突然明白了月兒為什麽會誤以為自己懷孕,她唯一一次說自己惡心,就是在火車上。


    他轉頭看向月兒:“你是不是,在火車上感覺頭暈惡心,所以以為自己懷孕了。”


    月兒的小臉都能滴血了,她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地縫沒有,就隻能學鵪鶉,又一次用白單子蒙住了臉,說什麽都不肯出來了。


    這次,韓江雪終於明白院長為什麽不肯摘口罩了。他一定是怕自己大笑起來的樣子顯得太不莊重。


    可即便一切原來是一場鬧劇,韓江雪仍舊覺得一身輕鬆。未曾經曆過大風大浪的少年人第一次明白了“虛驚一場”是多麽美好的一個詞。


    院長拍了拍少帥的肩膀:“你們聊,一會就離開吧,搶救室說不準什麽時候就需要用。”


    韓江雪目送院長出門,回頭看向埋在被子裏的月兒,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鼓鼓囊囊,像一座小山,又像一個小肉包。


    沒忍住,戳了一下。


    估計正中月兒肋骨處的癢癢肉了,驚得她一激靈,從被子裏鑽了出來。


    一雙水汪汪的杏眼撲閃著,寫滿了愧疚之意。


    “我是不是……給你丟臉了?”


    韓江雪沒有說話,拍了拍月兒示意她往裏麵挪挪,然後順勢坐在了手術床邊緣,背對著月兒。


    他拉過月兒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緊緊按住,半晌才問道:“你摸摸看,它還能不能跳?”


    月兒從身後抱住了韓江雪魁偉的身軀,小臉貼在他背上,軟軟帶著哭腔:“對不起……”


    “沒什麽可丟臉的,也沒什麽可對不起的,可是月兒,你不能再嚇我了,我是個軍人,我不能戰死沙場,也不能是被嚇死的。”


    月兒胸口酸軟,像被鈍刀刮過一般。從小到大,她從未體會過自己也是獨一無二,重如生命的。


    她所有的第一次,都是韓江雪給的。


    “好,我再也不胡鬧了。”


    月兒想了想,這份保證太輕了,既沒有誠意,也沒有意義。這一切鬧劇都來源於自己的無知,而她的無知,不正是她與韓江雪並肩前行最大的絆腳石麽?


    想到這,月兒拉著韓江雪的手,鄭重保證起來。


    “江雪,從今日起,我要學醫學知識!”


    第二十八章


    接下來的幾天, 月兒總是找著各種各樣的借口避開韓江雪和宋小冬, 一大早悄悄出門, 晚上又過了晚飯時間才肯回來。雖然一直有槃生陪著,可也不知月兒給他喂了什麽啞藥, 任韓江雪如何盤問, 就是不肯將月兒的行蹤告訴他。


    惹得韓江雪大為光火,又不知何處宣泄。


    婚後月餘, 他總能聽月兒說手腳冰涼, 應當是寒性體質。如今來了月事, 恐怕難免會肚子墜痛。


    可這特殊時期, 卻不知忙些什麽,天天在外麵跑。韓江雪想找月兒談談,卻又覺得太過私密的話題, 即便夫妻之間,也難以啟齒。更何況剛鬧了那麽一出“流產”鬧劇, 韓江雪不想在月兒麵前提月事相關的事情, 怕月兒麵子上掛不住。


    如此左右思量了,隻得叫後廚時刻備著熱薑絲紅糖水,少奶奶什麽時候回來,都能端上一碗。


    傍晚端著紅糖水小口飲啜的月兒卻心神飛往天際外,蕩遊太虛去了。她陷在柔軟的沙發裏,一雙小腳高高抬起搭在腳踏上,跑了兩天,已經跑腫了。


    這兩天的月兒一顆心起起伏伏, 四處尋找希望,卻最終又四處碰壁。


    因著這次鬧劇,月兒痛定思痛,一定要充實自己的小腦袋,斷不能再這麽莽莽撞撞,沒有知識了。


    她覺得當務之急,就是明白一些基礎的醫學知識,哪怕是日常能用得上的常識也好。


    她跑遍了天津城的所有書店,搜尋醫學書籍,結果找到的要麽就是深奧的中醫醫學古典,要麽就是些不靠譜的養生偏方,真正能夠係統性學習的東西少之又少。


    月兒找書店老板問詢,老板得明來意,建議月兒去洋人開的書店找一找,看看西醫方麵有沒有係統學習的書籍。


    月兒又輾轉了幾家洋人書店,醫學類書籍倒是找到了不少,奈何全都是她與字母互不相識的洋文書。


    接下來,月兒又去了市屬的圖書館,仍舊沒有找到太適合她的書。


    奔波兩天,最終一無所獲,月兒突然覺得喪氣極了,難不成這一輩子就這樣了?隻能困囿於這一畝三分地,看世道臉色過活?


    韓江雪有話不好開口,想來想去,最終拉下臉來求宋小冬代為詢問。


    宋小冬為月兒縫了個絲絨小兜,正正好好能裝得下一個小巧的湯婆子,捧在小腹處,既暖和又不至於燙手,別提有多熨帖了。


    “來著月事還到處跑,也不怕生病。能和我說說,這幾天到底在忙什麽麽?”


    月兒本不想將自己的淺薄想法告訴他人的,不過一見到宋小冬,月兒突然想起了宋小冬與醫院院長關係匪淺,倒是可以請他幫忙,找一些合適的書籍,便將想法和盤托出了。


    “書籍……”宋小冬想了想,“月兒,你當真要去做一位女大夫,從頭開始學醫學麽?”


    月兒想了想,搖頭:“其實也沒有,我也打聽過了,想要學醫,少說也要六七年的光景,而且大部分還要去留洋……如今我已經結了婚,一走這麽多年,不太適合的。”


    “不太適合”是多麽委婉的說法,明家會資助她去留學?不現實。韓家會許她離開這麽久?更不現實。


    “我隻想著能有些尋常的醫療知識,倘若偶爾能給江雪打個下手那是最好了,如若不能,也不能再鬧上次的笑話。”


    宋小冬點頭,這一點上,她倒是頗欣賞這種有誌氣的女孩子。


    “如果沒有醫學基礎,我即便給你尋來了書,恐怕你也是看不懂的。更何況書上看來的都是紙上談兵,也沒什麽用呀。”


    “那怎麽辦?”月兒被宋小冬一說,更灰心了,“我隻是不想做一個蠢笨無知的小傻子,為什麽就這麽難。”


    宋小冬搖頭:“其實也不難。我倒是有個建議,你不如去醫院做個義工,一來能消磨些時間,二來學一點用藥包紮的技能,興許生活中也用得上。”


    “義工?”


    “對,如今世道艱難,南南北北都在打仗,常年有傷員運到北京天津來,醫院裏人手不夠,就開始招收義工,做一些簡單護理的工作。”


    月兒一聽倒是來了興致,可轉念一想又不行:“我既沒有護理過病人,又沒有醫學知識,人家怎麽可能要我呢?”


    宋小冬一撇嘴:“你以為都是些什麽人去做義工?醫院管三餐,都是窮苦人家吃不上飯的,去醫院做點活,混口飯吃。裏麵的人都是鬥大的字不識一個,還不是幹得好好的?有時候護士不夠數,他們還幫忙打針嘞。”


    月兒驚愕:“不識字也能幹護士的活?若是用錯了藥可怎麽辦?”


    “大小姐,你可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如今傷兵這麽多,藥品又短缺,能全須全尾地走出醫院的沒幾個,哪有那麽多藥給他們亂用?不過是一些鎮痛劑之類的,緩解罷了。”


    月兒這麽一想,倒覺得此事可行。自己興致衝衝地去跟韓江雪說了想法,沒成想,第一次被韓江雪拒絕了。


    “那些傷兵斷胳膊瘸腿的都是好的,腸子肚子都爛出來了縫不上的大有人在,屎尿不知自理的也有,義工都是做這些粗活累活,你能行麽?”


    月兒本身去醫院的意願並不是十分強烈,被韓江雪這麽一說,反倒是來了份鬥誌。旁人能做的,她有何不能?學識不夠,閱曆不足,但苦還是吃得了的。


    “如何不行?我聽娘說那些義工連字都不識就能給人打針,我起碼還識字呢,保不齊我會做得更好。”


    韓江雪本以為月兒是受了刺激,又有些小孩子脾氣,一時新鮮想的這一出,也便言語上含混答應,也不為她聯係醫院。


    結果這整整一天,月兒都纏在韓江雪身邊,隻要有一點空閑時間,就見縫插針地提起要去醫院的事情,直到傍晚,韓江雪實在被磨得沒了法子,將她帶回了房間。


    按在沙發上,鄭重其事地問她:“你確定,要去醫院做義工?”


    月兒無比堅定:“嗯,要去。”


    韓江雪看了一眼已經漸晚的天色,回頭召來了副官,低聲耳語一番,吩咐他去辦件事情。


    副官聽完很是訝異,抬頭想再確認一番,韓江雪卻沒了耐心:“按我吩咐的做,別那麽多廢話。”


    很快,副官安排好了行程,一行人駕車去了距離較遠的教會醫院,是無國界人士捐贈的,不隸屬於任何國家領館,救治的也主要是傷兵和本地窮苦百姓。


    當然,也就意味著醫療條件更差,更需要人手。


    車子緩緩停在醫院門口的時候,韓江雪並沒有急於下車,而是按住了月兒差點蹦下車的身子,和一腔躁動。


    “我再問你一遍,確定要進去麽?”


    月兒點頭:“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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