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這些不仁不正的行徑,武則天仍被德宗朝賢相陸贄稱譽。明朝以“非正規”態度評史的李贄和清朝以正規而又客觀態度評史的趙翼,都對武則天留有好評。


    僅從短距離側視界觀察武則天,我們很難看出她對中國歷史的貢獻。她在有些地方,也象王莽,即係根據《周禮》及其他原因和個人愛好,將政府機構和各種事物更換其外觀及名稱。洛陽實際是她的首都,她一大權獨攬之後又將之從“東都”改稱“神都”。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則成天、地、春、夏、秋、冬六官。門下省為鸞台,中書省為鳳閣。旗幟金色,她所禦的紫宸殿則施以淺紫色的帳幔,八品以下官員過去服青者此時服碧。如果這時候有人驟到洛陽,很可能被這金碧輝煌的神都所炫耀,也可能因為鸞台鳳閣把一個大帝國的政府錯認為一個動物園。


    可是任何人以為唐朝的太後變成了大周皇帝,僅在裝飾門麵,在各種事物上加入比較鮮明的女性色彩和美術情調,則是絕對低估了武則天的“革命”。


    中國史學者通常以為唐高宗李治軟弱無能,才引起這段“女患”。《舊唐書》雲“帝自顯慶以後,多苦風疾:百司表奏,皆委天後詳決”。現在看來,他所患的好像是高血壓,也妨礙其視力,有多年歷史。所以依賴武則天判斷書牘,又讓她“垂簾聽政”,在皇帝寶座之後得悉召對臣下的談吐,已分別開始於650及660年間施行,除此之外現存史料不能證實他在長期做傀儡皇帝,況且他的好動與好改變,與武後不相上下。武後執政期間改年號16次,高宗就改了14次。最後在位5年間每年年號不同,為從所未有。他曾決定率後禦駕親征高麗,因武後苦諫而罷。他又與武後相隨幸東都遊曲阜,封泰山。到臨死的那一天還準備登則天樓門,隻因氣喘不能上馬而止,但仍在殿前完成宣讀大赦儀式。他又建造蓬萊宮、合璧宮、九成宮和鏡殿,都具有打破傳統的作風。他之準備封皇太孫,既無前例,他就稱“自我作古”,也就是說讓我來創造這段歷史成例。李治又曾說“煬帝拒諫而亡,朕常以為戒”。通常歷史家以武後之殿試是中國考試製之裏程碑,其實公元659年高宗李治“親策試舉人凡九百人”。有了這麽多的事跡,可見得他縱聽任武則天,讓她專擅,不能就算庸碌。而且高宗在位34年,已經一再在臣下麵前標榜他的皇後就是他的分身,他們兩人自稱“天皇天後”,時人謂之“二聖”。所以他生前已經替武則天留下了一個合法的地位。他一去世,遺詔所稱,太子即位,“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進止”,已經有了皇帝一般敕旨的力量。所以有些高宗朝官,如大理丞(最高法院法官)狄仁傑以後就仕武則天好幾十年,並未被視作為變節。


    可是這種安排,到底不是舉朝上下所能稱心如意的接受。況且過去高宗自己被立為太宗李世民之嗣,就曾費過番周折。隻因長孫無忌的竭力支持才能在困難中通過。長孫無忌是太宗文德皇後之兄,高宗之舅。唐朝初年曾策動玄武門之變,幫助李世民奪取皇位,再度支持高宗嗣位後已是三代功臣,兩朝元老,為宰相30年,又兼太尉,也儼然有漢朝外戚之任大司馬大將軍的聲望。隻是他反對立武則天為後,被高宗臣下誣構,流竄黔州,後來又被逼自殺。有了諸如此類的事情作背影,武則天也知道自己過去幾十年的擅權,“黑陟殺生,決於其口”,現在要隻身對付滿朝的明爭暗鬥,不能不採取主動的地位。


    高宗去世之後不久,首先發生問題的,為兒子李顯。他雖被立為皇帝,未有實權。在這時候他封皇後(即後來生事的韋後)之父韋玄貞為侍中(侍從室主任)。但管重要任免的中書令不肯與。這不僅是官銜祿位問題,而是因為侍中是舉足輕重的官職,又派與於另外一位皇後的父親,勢必與太後衝突。這也基於中國傳統政治,真理由上而下,皇權既無法合理化,也不便分割之故。這事也確引起武則天對李顯不滿,而成為謫廢他為盧陵王的主因。不久即有徐敬業在揚州以兵反。敬業是攻高麗宿將徐茂功之孫,他這時被謫降,意態怏怏,也糾合一群對朝政不滿意的人在東部舉事,看樣子他沒有真正“勤王”的誠意,他的叛變不出三月而平。但是他的討武則天檄,為駱賓王所作,是駢文中的名著,經過廣泛的傳誦。內中提及“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已經把正反順逆的李唐和“偽武”之陣容劃分得清楚,很有宣傳的功效。文中又激勸唐朝舊臣用對主宗李治的君臣父子之情,去清算武則天。文稱:“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pou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更有煽動性。如此就更使武則天隻有更走極端。


    她的政權,既為她本人及她親信的安全的唯一保障,親生兒子也是敵方爭取的對象,則她也隻有一步逼一步。李顯與韋後既被流放而受拘禁,一有來使出自武後,則很惶恐的以為是母後要賜他自盡。另一個兒子所謂章懷太子賢的,可能被她親信所殺,出自武則天的旨意與否無從查證。還有一個兒子早死,剩下一個兒子李旦,縱要他做皇帝他也不敢出麵了。以後她之清算唐朝宗室,越做越緊,也逼得很多李家親王造反,因之才將他們誅殺殆盡,隻有一些年輕的孩子流竄嶺南才被倖免。這類事情固然可以表示她的兇狠性格,另方麵卻也是很多複雜因素一時猥集之所致。她的特務政治恐怖政治也是此時的產物,其目的也是要讓朝中人物於逆順之間分別去留,甚至對她盡忠為國的狄仁傑也一度被判死刑。如此的發展,很難在她武則天和唐朝的“順聖皇後”的人身經驗中找到前後一致的邏輯,而隻能在這政治環境裏看出為一種超過人身經驗的運動,有其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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