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終,餘韻嫋嫋,她久久無法回神,怔怔地看向宋熾。


    軒窗半開,陽光透過淺碧的窗紗投在他身上,他端然而坐,廣袖博帶,手按琴弦,皎皎如高山之雪,皓皓如當空明月。


    他沒有看她,低聲而道:“以後,你若不開心,我便為你彈上一曲。”


    初妍抿了抿唇:“我若天天不開心呢?”


    宋熾道:“我天天為你彈。”


    初妍別過頭,淚盈於睫:“不必。我不需要。”


    宋熾的目光終於落到她麵上,似在喟歎:“妍妍,我從前是不是得罪過你?”不是因為他強迫她做他的妹妹,不是因為在密室中的那場意外,而是在更早,在他和她遇見之前,在兩人還未相識前。


    他永遠記得,她渾身狼狽,浸在溪水中,扯斷他的佛珠時,那挑釁又不屑的眼神。他似乎生來就被她定了罪,無論他如何試圖對她釋放善意,她對他永遠隻有防備與躲避。


    從前,他是不在意的,也沒時間在意。可不知什麽時候起,他會因為她的疏離感到些微的刺痛;也會因為她在他懷中,闔眼懨懨,了無生氣的模樣煩躁。


    憂思過度,她因何而憂,為何而思?


    初妍抿著嘴不說話。


    宋熾沒有再逼問,五指輕撥,琴音如清泉淙淙,再次流瀉而出。這一次,是一曲更歡快的《蝶戀花》。


    初妍的腦海中仿佛出現了一幅色彩明麗的畫麵:春暖花開,細雨微風,燕子在簷下呢喃,翩翩彩蝶飛入花叢,戀戀難舍。


    她緊繃的神色不知不覺鬆弛下來,瀲灩含波的桃花眼中現出一絲向往。


    盧夫人帶著幾個丫鬟捧著流沙包、小米糕還有芙蓉羹進來時,宋熾一曲方畢。盧夫人望著兄妹倆,眼角眉梢俱是欣慰的笑意。


    自從兩人冷戰事件後,她暗中一直擔心兄妹關係,這會兒總算放下心來。


    宋熾見她進來,站起身道:“母親來了,我藏拙齋還有些事要處理,先回去一趟。”


    盧夫人叫住他:“知寒,你也還沒用早膳吧。娘做得多,不如和阿妍一道吃了再走?”


    宋熾的目光落到初妍麵上。初妍移開了目光,沒有看他。“不了,”他道,“事情有些急。”


    “你這孩子。”盧夫人見他毫不留戀地離去,搖頭嘀咕:“有時間彈琴給妹妹聽,卻沒時間用早膳,到底是哪門子‘急事’啊?”她憐愛地看著初妍,“你阿兄沒口福,娘陪你一起用早膳。”


    早膳用到一半,周媽媽臉色蒼白地走進來:“夫人,二夫人歿了。”


    盧夫人手中的筷子一下子掉落到桌上。


    不是說了要送到崇德寺嗎,怎麽會一下子連人都沒了?


    周媽媽低聲道:“說是急病。回桑榆院不到半個時辰就斷氣了。”


    在鶴年堂時,明明還是生龍活虎的一個人。盧夫人不寒而栗:段夫人最後沒說完的那段話到底是什麽,竟然惹得宋思禮動了殺心?


    宋思禮對她做過什麽?


    她不敢再想下去,定了定神,吩咐道:“周媽媽,找個人去鶴年堂問問,喪禮怎麽安排的。春暖,玉柚,把我和阿妍的素服找出來,傳話下去,雲汀院中的人都準備起來。”


    *


    宋府一片素白,哀聲震天,這一切卻和初妍無關。她抱病去拜祭過後,便安安心心地躲在雲汀院養病,倒是難得地過了一段清閑日子。


    柳綾羅來看她,說起喪儀上的事。段夫人死得突然,外麵眾說紛紜,段家的人上門質問,卻沒抓到證據,隻得看在外甥,外甥女的麵上偃旗息鼓;宋姮和段夫人的感情最深,和宋思禮鬧了一場,哭得昏死幾次;宋嬈的鼻子還沒好,卻不能像初妍一樣躲起來,不知羞憤地哭了多少回……


    初妍聽過便算。段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淒慘不已,可那又如何?前世,盧夫人的遭遇比她淒慘一百倍,一千倍,說到底,她存心害人,咎由自取。


    她煩心的是另一件事:宋熾不知是不是吃錯了藥,果然每日過來為她彈琴。她不待見他,卻無法否認,他的琴聲讓她愉悅。


    他的琴聲清冷平靜,卻又空曠高遠,總能輕易撫平她心頭的煩躁憂愁,讓她心境開闊明朗起來。


    他仿佛知道她對他的不喜,每次要麽湊盧夫人在的時候來,要麽在屋外彈完琴直接就走,連拒絕的機會都不給她。


    初妍歎氣,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


    柳綾羅告辭後,她百無聊賴,翻一本遊記。她在病中,盧夫人不許她做任何耗神之事。宋熾便讓玉柚從他書房中搬了許多消遣的書過來,給她打發時間。


    驀地,啪嗒一聲,有什麽東西砸在窗上,隨即滾落。香椽起身去看。初妍沒有在意,繼續翻著遊記,忽然聽到香椽的驚呼聲。


    初妍回過頭去,從打開的後窗中看到了衛昀笑得張揚的麵容。


    初妍:“……”這才幾天,他怎麽又偷溜出宮了?他也太任性了。還好後窗靠著院牆,沒有人看見。雲汀院的人又抽調了許多去幫忙喪禮。不然的話,被人撞見,傳出去成什麽樣子?


    衛昀趴在窗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聽說你病了?”


    初妍起身,恭敬地行叩拜之禮:“民女拜見陛下。”


    衛昀老大掃興:“起來,起來。你這個樣子做什麽,像從前那樣不是很好?”


    初妍起身,垂眸:“民女不敢。”


    衛昀沉下臉來:“朕命令你和從前一樣,不然,朕殺了你信不信?”


    信,怎麽不信?初妍心裏翻了個白眼:“陛下還讓我和從前一樣,從前你會動不動說要殺我嗎?”


    衛昀被她噎住,不怒反笑:“就該這樣,這樣多好啊。整日戰戰兢兢的,忒無趣。”他又看了她幾眼,“瘦了。你們請的大夫行不行啊?朕回去讓太醫院張院判過來幫你瞧瞧。”


    初妍歎氣,不接他的話:“陛下怎麽會知道我病了。”


    衛昀道:“是高大伴告訴我的。朕原本想將你接到宮中玩幾天,結果大伴說你病了。朕前幾日就想來瞧你了,一直沒找著機會。”


    初妍臉色微變:“陛下想接我去宮中?”


    衛昀觀她神色,皺起眉來:“怎麽,你不願意?”


    她怎麽可能願意?上輩子天天哄著他,一步留神就會斷送身邊人的性命,她早已心力交瘁,這輩子怎麽會願意再跳入這個火坑?


    第39章


    衛昀的脾氣,直接說不願意是萬萬不行的。初妍心念電轉,笑盈盈地問:“陛下怎麽會忽然想要接我去宮中?”


    衛昀道:“這不是出來找你玩不方便嗎?”


    初妍含笑:“陛下這話我就要駁一駁了。陛下出來找我固然不便,但宮裏規矩大,還有太後娘娘管著,隻怕會更不便吧?”她畢竟是未出閣的女兒家,斷沒有隨隨便便能和男子見麵的道理,哪怕這個男子是這世上最尊貴的人。


    衛昀得意道:“這你不用擔心。高大伴早就幫我想到法子啦,我封你做我的妃子,就不會不便了。”


    初妍笑容微僵,心中把高閣罵了個八百遍:就他會出餿主意。


    衛昀笑著問她:“你開不開心?”


    開心你個大頭鬼!初妍搖搖頭,毫不猶豫:“不開心。”


    衛昀滿腔歡喜被一碰涼水兜頭澆下,臉頓時黑了:“你嫌棄朕?”


    初妍就知道他是這個反應,早有準備,淡粉色的櫻唇微微噘起,不高興地道:“我才不要做人的妾。一輩子都被人壓著,死後連和丈夫同穴的資格都沒有。”


    衛昀怔了怔,滿腔怒氣瞬間消散:“你想和朕死同穴啊?”


    初妍:“……”這是什麽歪曲她本意的能力?她的臉兒不由紅了,“誰說要和你啊,我是說和我未來的夫君。”


    衛昀哈哈大笑:“原來你也會害羞啊。咦?”他仔細端詳了初妍一番。


    還在段氏喪期,小姑娘穿得素淨,身上披一件牙白色繡銀線杭綢褙子,下配月色曳地裙,一頭如緞的秀發鬆鬆地挽了個髻,幾縷不聽話的發絲跑了出來,打著卷兒垂在肩頭,分外俏皮。


    衛昀忽然發現:“其實你長得挺好看的呀。比皇後和其他妃子都好看。”


    她亭亭而立,眉眼精致,唇若櫻桃,瑩白的肌膚光潔細膩宛若白瓷,因剛剛的羞怒,染上了淡淡的紅暈,原本的稚氣中平添上了幾許嫵媚妖嬈。如雨後初綻的桃花,嬌豔芬芳,惹人意動。


    初妍無語,合著認識這麽久了,你從沒注意過我長什麽樣?


    衛昀摸了摸下巴,沉吟道:“你想當皇後也不是不可以。隻是,皇後並無過錯,朕廢了她怕那些人又要囉嗦。”


    衛昀這理解力,他是怎麽得出她想當皇後的結論啊?初妍哭笑不得:“陛下說什麽呢,您是要當明君的,怎麽能無故廢後呢?”


    衛昀道:“當明君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不當也罷。”


    初妍柔聲道:“可當了明君,會有很多人仰慕您,欽佩您,心心念念想著您的好處啊。您不覺得很有趣嗎?”


    衛昀想了想:“你也會仰慕我,欽佩我,心心念念想著我的好處?”


    初妍道:“那是當然。”


    衛昀勉為其難地道:“好吧,看在你的麵上,朕試試。”


    初妍看他一副恩賜的模樣,忍不住笑:“嗯,您就試試吧。”


    衛昀望著她笑靨生花,眉眼璨璨,一時間隻覺有繁花盛開。春光爛漫。他看呆了一瞬,喃喃道:“這樣你就當不了皇後啦。朕封你做妃子好了,你喜歡什麽封號?”


    初妍:“……”他怎麽還沒忘了這一茬?


    正想著該怎麽打消他的念頭,一道清冷淡漠的話語聲從她身後響起:“舍妹乃閨閣女兒,陛下對她說這些,不合適。”隨著話聲,青色奔鹿團紋重錦門簾從外掀開,露出宋熾端凝凜然的麵容。


    衛昀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宮中授課的勤學殿,麵對著嚴厲的師長,下意識地收回趴在窗沿的手,彈直身體。待反應過來,又覺懊惱:現在可不是在上課,這樣也太有損君威了。他清咳一聲,裝模作樣地將手背在身後:“宋卿怎麽來了?”


    宋熾走進房中,對衛昀拱了拱手:“這裏是臣家中,不知陛下為何在此?”


    衛昀理直氣壯地道:“我聽說她病了,過來看看她。”


    宋熾的目光在初妍身上停留片刻,點到即止:“陛下,這裏是舍妹閨房,女兒家名聲金貴。”


    衛昀沒想過這些,不代表他不知道,不由氣弱,眼神遊移:“不會有人知道的。”


    宋熾看著他,目帶責備,沒有說話。


    衛昀頂不住了,委屈道:“我這不是沒進屋嗎?”他指著宋熾,憤憤不平,“你都跑到她屋裏去了。”


    宋熾神情淡淡,一句話就把他堵了回去:“她是臣的妹妹。”


    衛昀啞口無言,想留下,似乎沒了理由;想走,又不甘心,僵在那裏,神色變幻不定。


    初妍看兩人對峙,看得膽戰心驚,宋熾的膽子可真大,敢這麽對衛昀說話。她生怕衛昀一個發瘋又幹出什麽事來,盈盈笑著打圓場:“陛下的心意我收到啦。今兒也不早了,宮裏頭怕要尋您,您還是早些回去吧。”


    衛昀得了她的台階,神色稍緩,對著她揚了揚下巴,眉眼重新帶上笑意:“朕下回名正言順地來看你。”特意把“名正言順”四字咬得重重的,挑釁地看了宋熾一眼,轉身,手腳利落地攀上了後麵的院牆,翻身不見。


    名正言順,怎麽名正言順?


    初妍心累地在桌邊坐下,支著額頭,額角突突地跳,衛昀該不會真要下旨封她做妃子吧?她下意識地看向宋熾。宋熾眉眼低垂,神色淡漠,看不出情緒。


    香椽輕手輕腳地收拾著先前柳綾羅過來,留下的茶盞果盤。剛剛她收拾到一半,被衛昀突然到來打斷了。


    宋熾的聲音響起:“你去前麵把周媽媽叫回來,就說我要和她商量一下加高院牆的事。”衛昀這種三腳貓的功夫都能來去自如,宋家的內院防守也太差了些。


    香椽不敢違逆,應了聲“是”。


    玉柚被借去喪禮幫忙了,香椽一走,屋中隻剩了兩人。眼前的光線忽然被遮蔽,初妍抬眸,發現宋熾在她對麵坐了下來。她支著額頭的手下意識地放下,櫻唇抿緊,脊背挺直。


    宋熾看在眼裏,不動聲色,淡淡道:“二嬸明日便要出殯,母親今日實在脫不開身,又掛念你,命我回來看看你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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