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妍霧蒙蒙的桃花眼從指縫中露出,愣愣地看向他。


    一副沒清醒的模樣。


    宋熾溫言又問了一遍:“你的換洗衣服在哪裏?我在屋裏找了一圈,沒有找到你的衣物。”


    初妍道:“我不知道。”


    宋熾問她:“你既然住在這裏,怎麽會一件衣物都找不到?”


    對啊,為什麽?初妍腦袋疼得厲害,暈暈乎乎的,一團漿糊,怎麽也想不明白,呆呆地看著宋熾:“為什麽?”她糾結地揉著腦袋,紅紅的眼睛看向他,又問了一遍,“為什麽?紅蓼,常媽媽……”她的眉頭越皺越緊,痛苦地按緊了眉心。


    宋熾見她燒得糊裏糊塗的,默了默,放柔聲音:“無妨,你病著呢,想不起來就休要再想了。”他拉開她按著眉心的手,從旁邊撈起一塊用涼水浸過的帕子,覆在她的額上,又將一堆衣物丟在她腳邊,說了聲:“先將就換上吧。”轉身走了出去。


    額頭的涼意讓初妍清醒了幾分,她勉強坐直身體,拿起腳邊的衣物。


    是宋熾的衣服,她一眼就能看出。雪白的鬆江細棉布毛邊中衣,灰撲撲的細葛布外袍,穿在她身上鬆鬆垮垮的,下擺幾乎到膝。這是宋熾貼身的衣物。初妍心中窘迫,卻沒有別的選擇。


    再難堪也總比沒得穿好。就是還覺得冷,又冷又餓。薄薄的中衣和細葛布袍子絲毫抵禦不住早春的料峭。


    初妍重新將鬥篷裹上。鬥篷內襯是皮毛,不易沾水,用帕子擦一下就幹了。否則,這麽冷的的天,她隻有選擇把被子裹身上禦寒了。


    做完這一切,她幾盡虛脫,正打不定主意,該躺下還是討杯熱水安撫空落落的肚子,敲門聲響起。


    她忙將換下的內衣團成一團,藏了起來,這才說了聲“進來”。


    門簾掀起,人未至,一陣香味先飄了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短衣打扮的少年端著一個托盤走入。


    是宋熾的長隨平安,性情最為活潑。


    平安一眼就看到了無力地倚在榻邊的初妍,微微一愣,眼中閃過一抹驚豔。小姑娘生得是真好,縱然麵帶病容,形容狼狽,從骨子裏透出來妍媚之姿卻未損半分。


    他不敢多看,垂下頭,臉上帶出三分笑,恭敬地道:“姑娘,小的捉了兩條魚,做了碗魚湯,又從大人的幹糧袋中勻了一張餅出來,姑娘休要嫌棄。”先前的香味正是從盛著魚湯的碗中飄來的。


    初妍愣了愣,才想起她先前為了搪塞宋熾隨口說的“餓了”的話,沒想到宋熾還真叫人準備食物了。


    平安將托盤在榻旁的小圓桌上放下。


    初妍已經餓得快失去知覺了。換了從前,魚湯味腥,餅子粗糲,她是斷斷咽不下的,這會兒卻顧不得許多。


    大多數時候,她很能隨遇而安,縱是高燒之後胃口不好,還是認認真真地,一點點把這些食物全咽了下去。


    隔壁堂屋傳來了低低的說話聲,她隱約聽到幾個熟悉的詞:保定、軍糧、通判……宋熾在和人商議的,是永壽六年的那樁驚天大案——保定軍糧舞弊案?


    也是,她十四歲那年第一次見到宋熾,正是由於他奉皇命來保定查辦軍糧舞弊案。


    初妍沒有多在意,隨著食物吃下大半,她發現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她居然有飽腹感!


    夢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她怎麽可能獲得飽腹感?難道真是死後的夢別具一格?


    *


    一牆之隔的堂屋燈火通明。


    漆跡斑駁的四仙桌旁,有兩麵坐了人。坐在主位的宋熾依舊一身大紅官袍,清姿玉顏,神情溫煦,一手搭在桌沿,指尖落在桌麵一張染血的信紙上,麵露沉吟。


    才將信呈上來的李虎許久沒等到宋熾的反應,疑惑地往信上看去,頓時呆住:“這,大人……”信上一片空白,竟是一個字都沒有。


    信是從剛剛被射殺的保定府通判錢霖中衣的暗袋中搜出來的,信封上不落一字,以三道火漆密封,他們原本抱了很大的期望。沒想到裏麵竟空無一字。


    難道,他們上當了?


    宋熾卻忽然笑了,將信塞回信封,放到袖中收好,吩咐李虎道,“今夜警戒加一倍。”


    李虎滿頭霧水。信既然是空白的,對方根本沒必要來搶奪啊。大人何必這麽謹慎?


    宋熾沒有多解釋,看向坐在他右手位身材瘦削的中年文士:“楚先生,你和他說。”


    中年文士名楚天際,見多識廣,學識淵博,無奈時運不濟,屢試不第,身體也敗了,不免心灰意冷。後來被宋熾的師父明衍大師舉薦給宋熾,名義上是賬房先生,實則充當了幕僚謀士,極得宋熾敬重。


    聽到宋熾點名,楚先生捋須道:“聽說有一種特殊的墨水,需要用專門的藥水才能顯出字跡來。”


    李虎這才明白過來:楚先生的意思,這封信是用特殊墨水寫的?也就是說,這封信是有用的?


    他精神一振,再不遲疑,大聲應道:“屬下這就去安排人手。”飛快地退了下去。一邊心中感佩不已:大人不愧是大人,慮之有理,信既然是真的,對方狗急跳牆,多半會連夜來爭奪,他必須盡早加派人手做好守衛才是。


    楚先生目送他離去,轉向宋熾,目露憂色:“大人,這藥水……”沒有藥水,他們拿到信也是一紙空文。


    宋熾道:“我心裏有數。”


    楚先生便沒有再說什麽。宋熾年紀雖輕,卻做事老到,行事素有章法,他既說了心中有數,必定是有了辦法。他猶豫了下,又提起另一件事:“隔壁那位小姑娘……”


    他們這次來保定府辦案,十分凶險,已經遇到過好幾次襲擊。這次大人親自出馬抓捕逃犯,更是極秘密的行動,發現探子,俱毫不留情地處置了,就是為了不泄露行蹤。一個漂亮近妖的小姑娘卻能掐好時間等在這裏,委實叫人細思極恐。


    他能想到的,大人自然也能想到。大人不是貪戀美色之人,可對那小姑娘的態度委實叫人看不懂。


    宋熾知道他的擔心,笑道:“先生莫憂,那姑娘出現在這裏應該隻是巧合。”


    楚先生不讚同:“那也太巧了。”不是他信不過宋熾的判斷,實在是小姑娘出現的時機實在可疑。


    宋熾道:“先生若不放心,不妨等天亮後派人去四周村落詢問。小丫頭說她就住在這裏,應該一問就能問到。”


    也隻能如此了。楚先生無奈,站起身道:“那學生先告退。”


    宋熾抬起一手,止住他道:“先生今日住在西間吧。”


    楚先生失驚:“這怎麽行?”這幢小屋統共隻有三間半,中間堂屋,左右各一間屋子,另有半間後搭的廚房。東屋被那位形跡可疑的小姑娘占了,隻剩西屋一間能住人的屋子,自然該身份最高的宋熾住。


    宋熾含笑道:“先生和我還見外?”他自幼修習禪功,寒暑不侵,隨便一個蒲團便能打坐一整夜,相比之下,身體孱弱的楚先生顯然更需要一張床。


    楚先生也知道這一點,想了想,不再客氣,感動地道:“多謝大人。”


    宋熾擺了擺手:“時辰不早,先生先歇息了吧,明日還有一場硬仗。”


    楚先生一凜,神情鄭重起來,應了聲“是”,沒急著進屋子,先去了廚房,找熱水簡單梳洗一番。


    宋熾也站起身,打算出去巡視一圈。他習慣性地去抓鬥篷,卻抓了個空,這才想起鬥篷給了那個小姑娘。


    他繞著小屋巡視了一圈。見李虎安排得到位,勉勵了幾句,重新回了屋子。前腳進,後腳另一個長隨平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大人。”


    宋熾吩咐道:“進來!”


    平順和平安差不多年紀,長得黑瘦黑瘦的,一對眼睛極其有神。他向宋熾行了一禮,將一個布囊呈上,愧疚地道:“小的無能,尋到的珠子都在這裏了,少了十一顆。”


    宋熾接過布囊,目光從東屋低垂的門簾掠過,手緩緩伸進布囊,輕輕一抄。佛珠從他的指縫落下,互相撞擊,發出啪啦啦的清脆聲響。


    四周氣氛凝滯起來。平順垂著手,低眉順眼的,一動都不敢動。


    他和平安是貼身服侍宋熾的,比誰都清楚這串佛珠對宋熾意味著什麽。那小姑娘著實大膽過分了。


    等到啪啦拉的聲響靜止,宋熾恢複了慣常的溫和,目光落到平順拎的另一個布囊上:“這是什麽?”這個布囊和裝佛珠的布囊差不多大小,底部卻全濕了,正這會兒還在滴著水。


    平順現出尷尬之色,沒有回答,直接將布囊遞給了他。


    宋熾難得生起些許好奇心來,平順的性子向來穩重內斂,不好意思可不容易。他打開布囊,發現裏麵是一隻濕透的精致繡鞋,鞋頭鑲了塊白虎皮,頗為別致。


    他想起先前小姑娘腳上少了的一隻繡鞋,心中微動:“你下水撈上來的?”


    平順解釋道:“小的原是去撈佛珠的,恰好看到,順手撈了上來。”


    宋熾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極為平靜,平順心裏卻一個咯噔:他怎麽就忘了大人的規矩?天地良心,他真的隻是覺得小姑娘可憐,絕對沒別的意思。他懊惱地跪下請罪道:“小的擅作主張,還請大人降罪。”


    宋熾沒有說什麽。


    平順以額觸地,不敢抬起,這麽冷的天,他背上居然不知不覺出了一層汗,又說了一遍:“請大人降罪。”


    良久,宋熾淡淡的聲音響起:“今夜你不必睡了,聽李虎那兒,聽他差遣。”


    平順鬆了一口氣:“謹遵大人之命。”頓了頓,伏在地上,小心問道,“去之前,小的去廚房拎些熱水過來,先服侍大人梳洗?”


    宋熾不置可否,揮了揮手放行。待平順退出屋子,他又看了眼手中的繡鞋,低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麽。


    平安輕手輕腳地拿了幾個蒲團進來,一一擺好,又過來把燈挑了挑。


    宋熾忽然站起,取過一盞油燈,掀簾再次進了東屋。


    油燈昏黃的光與圓桌上留的燈火光芒相融,照亮了半邊屋子。靠牆的榻上,黑乎乎的蜷著一團。


    宋熾舉著燈向床榻走去。榻上的情景隨著他的靠近漸漸清晰。


    小姑娘一隻胳膊露在外麵,似乎冷得厲害,緊緊裹著被子,蜷縮成一團。烏黑如緞的長發淩亂地披散在枕上,秀靨帶著不正常的紅暈,呼吸粗重,偶爾,還有幾聲咳嗽逸出。


    昏黃的燈火耀出她新雪般的肌膚,她長睫濃密,櫻唇淡淡,蔥根般的玉指搭在洗得發白的棉被上,根根如玉,瑩白耀眼,仿佛一副濃墨重彩勾勒出的綺麗畫卷。


    他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放下油燈,在榻邊坐下,伸手在她身上幾處穴位不輕不重地推拿了幾下。初妍在睡夢中不安地扭動,試圖逃開,他摁住她不讓她動,直到看到她額角沁出汗來,撿起滑落一旁的濕帕子,為她拭去汗水,再試她的額頭。


    溫度退下去了。


    他將大指摁上她的人中。


    初妍硬生生地被弄醒,頭痛欲裂,起床氣蹭蹭直漲。正要嗬斥“大膽”,耳邊忽然傳來熟悉的溫潤聲音:“是我。”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麽麽噠~


    miso 15瓶;33143843、夜觀雨、^_^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5章


    是宋熾來了?


    初妍滿腔怒意俱化為烏有,她困倦得厲害,努力了一下沒能睜開眼睛,也就算了,迷迷糊糊地叫了聲:“阿兄……”聲音帶著咳嗽和高燒後的嘶啞。


    宋熾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她接下來的話,仔細看去,小姑娘閉著眼睛一動都不動,櫻唇微張,呼吸綿長,竟是又睡過去了。


    宋熾:“……”這麽能睡!


    他想了想,伸手捏住初妍小巧的瑤鼻,心中默數:一、二、三……初妍晃了晃頭,甩不脫他的手,抬手拍了過來。


    宋熾早有準備,一把捏住她纖細的手腕,但覺觸手柔滑,綿軟細膩。他動作微頓,不動聲色地看了掌中雪白的玉腕一眼,開口道:“我有要緊話問你。”


    初妍掙了掙,沒能掙脫,終於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宋熾宛若謫仙的麵容映入她眼簾。他的神情還是一貫的溫和,形狀漂亮的黑眸凝視著她,帶著溫和與隱約的關切。沒有後來的冷淡與決絕。


    初妍的眼眶又熱了起來。她想坐起身,宋熾按住她:“你病著呢,就躺著說話吧。本不該擾你,隻是怕時間拖久了,會叫凶手逃跑。”


    凶手,什麽凶手?初妍茫然。


    宋熾溫言問道:“你怎麽會在水裏,是不是有人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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