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長笑了笑,抬手把煙放在嘴裏,呼出一口氣,風立刻帶著煙霧跑向白茫茫的飛雪深處。艦長吸了一口煙,不緊不慢地說:“你不喜歡嗎?”符衷看著艦長眯起眼睛抽煙的側臉,看了他很久,但一直沒有回答。背後的雷達不停地轉動方向,黃色的照明燈懸在凸出牆體的簷廊下方,雪地上強烈的反光讓整片甲板都像置身於白晝之中。有幾架飛機在跑道上降落了,快速從符衷麵前衝過,最後放慢速度,轉進泊位裏,打開了駕駛艙頂蓋。符衷看著飛行員從裏麵出來,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執行部裏做飛行訓練時的情景。“你上一次飛行是在什麽時候?”艦長問。“上半年。”符衷回答。艦長點點頭,默默地抽著煙。他抬頭看了看天空,黑色的,什麽都看不見,沒有雲,沒有月亮,也沒有飛鳥,隻是一片黑色。“我不知道你之前的長官是誰,”艦長說,符衷聽到後側過臉看他,“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教了你什麽,我也不知道你經曆過什麽,但我覺得你是我們這裏最有希望的人。”符衷不解:“這是什麽意思?”艦長看了看他,把煙拿下去,低頭看著煙頭的光點忽明忽暗地閃爍,煙灰一下子被風刮得泛起白沫。他琢磨了一會兒,然後拿起煙頭,說:“歐居湖組長來跟我說過了,說你是咱們這兒最了解時事,並且對世界當前的處境看得最明白的人。我說的是‘世界’,不止咱們這兒的幾千號人,也不止‘回溯計劃’的幾萬人,而是全世界的數十億人。”他們對視著,艦長看著符衷的眼睛慢慢說出這些話。他的眉毛因為風雪而緊皺在一起,嘴角兩邊的皮膚因為衰老而鬆弛地耷拉著。煙在他手裏漸漸燒短了,然後艦長把煙蒂丟進垃圾桶裏。符衷默默無言地等他把話說完,聽風聲從耳邊刮過。抗凍劑的作用使他不再畏懼寒冷,即使穿著飛行服也感覺不到異樣。符衷覺得這風聲帶給了他最真的真實,他抬頭看了看天,天沒有月亮,但也很真實。“我們不能失去家園。”符衷說,“‘回溯計劃’裏的每個人都等著回家,也有無數人正在等著他們回家。地下城和‘奧林匹斯’裏不止有難民,還有人類存在過的證據。”艦長把手套從衣兜裏取出來,眯著眼睛看看從麵前翻過去的雪塵,說:“‘奧林匹斯’不過是大地的外部,無處不有。”符衷沒有接話。高架橋上的列車飛馳而過,一座建築從基地內部緩緩升起,樓頂放射的光線讓符衷的眼睛蓄滿了綺麗的色彩。遙遠的汽笛聲拂過符衷的耳朵,化作潔白的煙霧,通向太空。他想起了季,風聲帶回了季在符衷記憶裏的影子。大雪落在符衷肩上,燈光也落在他肩上,整個冬天全部的重量就這樣輕飄飄地立在符衷肩頭。符衷看著眼前雪霧,白白的雪片忽然變成了照片裏的飛舞的蘆花,一望無際的蘆葦蕩隨著風倒伏。符衷覺得自己回到了過去,他見到了站在蘆葦蕩裏的季,還有他懷裏的那隻小狐狸。狐狸和月亮,山川和湖海,這就是符衷對季最深的印象。他看著那片黑暗,望塔上的望遠鏡轉了一個角度,哨兵在塔上站崗。符衷看著甲板上排列整齊的飛機,飛機讓他想起和季一起待在天空的時候。符衷忽然明白過來,他不是懷念飛行,也不是懷念某個日子,他是懷念有季在的那段時間。這場雪下了這麽久,他最愛的卻還是季。艦長說:“你能在暴雪和湍流中飛行嗎?”符衷點點頭:“能,長官。”艦長拍了拍袖章上的雪,扭過頭看了眼艦橋,再抬頭看著艦橋頂端那個閃閃發亮的金色三角形徽章。符衷回過身朝大廳內部看了看,說:“長官,他們上來了。不進去嗎?”三名飛行員從電梯裏走出來,他們正在交談著什麽,不過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就能看出來他們一定是在抱怨長官為什麽在這種天氣派他們出航。艦長睃了大廳裏的人一眼,撇了撇嘴:“我不喜歡那三個家夥。”“他們在等著您說話。”符衷提醒道。艦長朝符衷笑了笑,說:“你直接去整隊吧,然後就可以帶著那架新來的無人機一起出發了。你們的任務是巡飛北極圈以內的地區,並訓練無人機。全區飛行權限開放。”“巡飛北極圈以內地區,並訓練無人機。收到,長官。”符衷說,他再看了大廳裏三個正在等候的飛行員一眼,暗示艦長得親自進去一趟。“他們當中有個人被我開除過一次,後來又入伍了。”艦長說,他戴好手套,抄近外套衣兜裏,“我跟他們意見相左,有時候碰到跟自己意見相左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避開他,自己去做自由自在的事,然後再讓他永遠從眼前消失掉。他們不想見到我,我也不想見到他們。”說完他意有所指地盯著符衷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符衷在老艦長的眼神中看到了銳利的刀鋒,但刀鋒並不是想要捅穿自己,而是想讓自己把這把尖刀接住。艦長說了句“去整隊”就離開了,符衷站在“大天使”戰機前麵琢磨了一會兒艦長的話,然後拍掉身上的雪,轉身跑向大廳。三名飛行員提著帽子,兩男一女,立正後朝符衷行了一個禮。符衷發布完命令後,四人從飛行員通道走出去,他們的飛機停在73號起飛點。四架“極光”飛機旁停著一架白色的無人機,機身漆著黑色的“gxy”“星河”號無人機。符衷站在飛機下方,無人機的機頭自動亮了起來,顯示出飛機狀態界麵,很快就調整為“適飛”。“長官。”無人機說道,聲音和星河係統使用的人工智能一樣,“這架飛機是星河的另一台量子主機,現已開啟適應性邏輯係統。很高興能和你們一同出航,星河隨時能起飛,請下令。”“你是我們當中的一員,你並不特殊,請你務必遵守飛行規則。”“收到,長官。”符衷看了龐大的飛機一眼,提著帽子轉身朝自己的飛機走去。他坐進機艙,戴上耳機後開啟內部儀表。一陣大雪猛撲在風窗上,符衷開了清雪裝置,他看著甲板邊緣的欄杆,這欄杆讓他想起了特洛伊的城牆。宏偉的大冰架屹立在欄杆外,幾乎與天空平行,一望無際的平坦冰架上散布著深空探測基站,關於時空波的所有數據都來自於那裏。那些建築在符衷眼裏變成了紀念碑,就像艦長說的,“奧林匹斯”不過是大地的外部,無處不有。天空和大海像兩片夾子,要把這其中人類創造的東西碾得粉碎。最接近的萬物的是創造的萬物的力量,就像北冰洋一樣深不見底,充滿黑黝黝、混沌沌的下墜感。“鼻輪,雷達罩已檢查,正常。炮火散光器正常,左右進氣管正常 。確認彈射座椅及把手。已確認,正常。通訊係統、敵我辨識係統開啟,識別碼jg02-10.06-2a。數位顯像儀、多工彩色顯像器、抬頭顯示器待命。飛控、環控、警示係統全部正常。”“塔台收到,起飛指揮官收到。允許出航。準備出航。”“收到,準備出航。”符衷啟動左右推進器,朝跑道外的指揮人員必出手勢,機身震動起來,“環控渦輪啟動,噴射尾管收縮。準備完成。狀態良好,可以起飛。”“73號起飛點總控台收到,‘極光’中隊,‘極光一號’,準許起飛。”地麵指揮官下屈蹲身做出起飛手勢,推進器噴出藍色的氣焰,符衷開過跑道疾速升空,緊接著三架僚機和一架無人機升到同一高度。氣焰燃燒一會兒就消失了,中隊排成三角陣型駛入暴風雪中,擦過高聳的樓群繼續攀升,最後完全淹沒在濕冷的濃霧中。“極光一號呼叫星河,請確認飛行連線。”他們進入了雲層,符衷扭頭看了眼側方飛行的白色無人機。無人機回答:“極光一號,飛行連線已確認。”符衷打開全頻道:“極光中隊注意,為了照顧到咱們的新朋友,群體邏輯啟動。”“星河什麽時候出了無人機服務?”極光二號問道。無人機說:“這隻是星河邏輯係統訓練的一部分,這樣的訓練遍布各個領域,戰爭、民事、科研、社會安全,甚至能控製你家門口的郵筒和廚房裏的烤箱。”極光二號笑起來:“你會在趁我不注意的時候關掉我的烤箱,導致我過了兩個小時隻能吃到生雞腿對嗎?”無人機沒出聲,另外四個人都笑起來,符衷的眼睛彎了彎。飛機加速到四馬赫,快速從北冰洋上空掠過。符衷麵前的導航儀上顯示他們正朝著巡航區邊界飛去,到了那裏之後就要沿著邊界線繞北極圈環飛。他們把高度降到雲層下方,這樣就能看清海麵。在沒有結冰的地方,海水激烈地動蕩,撞擊在海上基地或者石油鑽井平台堅固的壁壘上。符衷看著迎麵而來的暴雪,像一股白色的急流包裹著機身,灰蒙的雲翳讓他覺得自己漂浮在太空中。符衷那時想起了在貝加爾湖基地的那次飛行考試,啟航的時候也是像這樣的暴雪和疾風。他默不言語地坐在駕駛艙裏,忽然間有人把手放在他手上,說:“記住我跟你說的,在風暴中飛行,要讓飛機順應風勢。”符衷的身體放鬆下來,他很淡地笑了笑,因為他又看見季坐在了自己旁邊。時間並沒有逝去,一切都還沒發生,他才剛剛啟航。符衷飛過“北冰洋的火炬”瑪麗皇後大燈塔,塔上的工人揮舞著手臂朝飛機大聲喊叫。不懼死亡,那時符衷的腦子裏隻有這個詞。機艙裏隻有他一個人,也沒有人把手按在他手上,天空是空的。*“我們收到了獵鷹突擊隊傳來的影像,展示了‘空中一號’外部的情況,是否接入?”通訊員問道。季站在控製屏前點頭:“接入。”另一塊屏幕跳了出來,畫麵在晃動,這是運輸機上的電子眼拍攝到的景象。季抬頭審視圖像,正中心的一個運動的白色物體被電子眼鎖定了,這就是正在變軌的“空中一號”。在它周圍散布著許多同樣被紅色標記鎖定的飛行器,像衛星那樣正在繞著“空中一號”飛行。嗶嗶的聲音響了兩下,畫麵停止不動了,運輸機停了下來,屏幕上彈出警示框:“發現大量聯動爆破裝置。”更多的紅色標記湧現出來,包裹在“空中一號”周圍,如同一個螞蟻組成的巨球。武器係統主管說:“聯動爆破,隻要一個爆炸了,接下來所有的都會爆炸。”“emp行不行?”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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