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逐看了看他,點點頭:“你的曾外祖父和這位徐太太是孿生兄妹。”第216章 異域殊方符衷扭過頭看著白逐,他本想求證一番,但他又覺得既然白逐已經把這話說出來了,那就一定是真實的。符衷在長時間的驚訝之後微微地笑起來,他在心裏悄悄接受了這個遲來的消息,說:“世界真小。”“就算世界這麽小,我們閉上眼睛轉個身就迷路了。”白逐的視線從符衷臉上轉開,她眺望著被積雪覆蓋的山野,山毛櫸樹林鍍上了一層朦朧的紫光,山巒緩緩地向沿著山脊排列的風車發電機向上升起。風車的十字形翼片在黑暗中閃爍著銀光,北風猛烈地吹著,風車一刻不停地旋轉,那些積雪像煙霧騰騰的波浪一般翻滾。符衷明白了什麽,如果找時間把家族關係理清楚了,他和季之間說不定又有了一層新關係。按照年齡,符衷要叫季哥哥,在時隔多年之後,季又變成哥哥了。當符衷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即使他沒在大學裏見過季,稀薄的血緣關係也會讓他們走到一起,隻不過需要時間。符衷知道了為什麽在自己眼裏,季充滿了誘惑和吸引力,誘惑不隻是表麵體現出來的欲望,更是血液中基因的傳承和呼應。他們當初一見如故,覺得對方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他們說不出原因,隻是感覺確實如此。原來有些事情在祖上好幾代之前就已經在預謀了,走上歧途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發生的事。時間就像經過巧妙剪輯的電影,隻能在正確的時間做出正確的指令。符衷在這時終於相信了一切相遇都是久別重逢,當他順著風暴逆流而上,發現風暴的源頭隻是一隻小小的蝴蝶。在接受了他和季之間全新的關係之後,符衷忽然感覺心裏平靜下來了,那些因季攪起的驚濤駭浪,也在此時被平息。他覺得自己身上的甲胄又堅硬了一點,讓他能用更無畏的勇氣去把季找回來。符衷認為血脈讓他們經過百年的離別最後走在一起,也一定會讓他們再次相遇。白逐伸手按亮了臥房天花板的線形燈,符衷才看清屋頂上的壁畫的全貌。白逐一言不發地站在屋子中央,腳下的秋香色地毯沒有繡花紋,一整塊地毯都用慘著金線的深沉的綠色包著邊。符衷抬頭審視壁畫,黑色的背景中流淌著發光似的紅色,猶如著火的河流,這種強烈的色彩碰撞一下子攫住了符衷的眼球。很少有人會在臥房的天花板上繪畫,而且還是用這麽陰暗的顏色,這幅壁畫暗沉的色調和陰影與整座別墅都不搭,顯得極其怪異。那些豔麗的紅色沒有起到點亮的作用,反而讓黑色的部分更加黑暗,容易讓人產生不好的遐想。符衷首先看到壁畫四角的巨鷹,它們的羽毛四處散落,每一片都燒著火苗,從畫麵中央迸射出來的火星把他們金棕色的翅膀燎得點點焦黑。符衷稍微挪動了一下位置,當他站在白逐旁邊一步的時候,他就真正看清楚壁畫到底描繪了什麽內容了。四隻怒目圓瞪的巨鷹的利爪上纏著鐵鏈,全都朝著中間延伸,組成一張鐵網,覆蓋在岩漿翻湧的火山口上方。火山口周圍那一片的畫麵與別處不同,看起來比別處更幹淨、氧化程度更低,色彩都還是剛畫上去時的樣子。符衷猜想這一塊地方以前一定是被吊燈的底座給特意擋住了。在灰黑色的濃煙和火光四射的熔岩中,露出第五隻巨鷹龐大的身軀,它風帆一般的翅膀刺戳出煙塵,符衷甚至能聽見它在長嘯。在鷹的對麵,也就是稍微偏下一點的地方,有一條黑色的巨龍,符衷看得最清楚的是龍的眼睛,畫家用最燦爛的金色填充它的眼部,如同燃燒的火焰。極其逼真的筆法描繪了一場發生在火山口的戰鬥,符衷一下子就能看清交戰雙方是誰,連裸露的火山上崩碎的岩石碎屑都能一一數明白。大概除了震撼他暫時想不到別的詞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白逐的麵色很平靜,她一會兒就低下頭去整理袖口了。符衷把目光收回來,他再次環視整間臥房,原先他以為屋內的家具已經夠令人窒息了,沒想到它們跟這幅畫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符衷弄明白那種胸悶感從何而來了,有這樣一副畫懸在頭頂,任誰都會屏住呼吸。那張床正好擺在畫上的火山口下方,符衷想到這是家主的臥房,季家的老家主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的壁畫的時候,他會想些什麽呢?他從壁畫裏看出了什麽呢?他又為什麽要把這幅畫畫在這裏呢?白逐說:“這幅畫是後來畫上去的,那時候徐太太還活著,老家主早就去世多年了。所以這幅畫跟老家主沒關係,你不用想這個問題。”符衷點點頭,他的眉峰一直緊蹙著,下撇的眉尾昭示著他現在正在迅速思考什麽東西。符衷在腦中飛快地想著這其中的種種聯係,他喜歡把所得的消息都串聯起來,好讓自己明白該從那裏著手解決問題。過了會兒他看著畫上的黑龍說:“這幅畫是在‘方舟計劃’結束才誕生的吧?”“是的。”白逐直言不諱,“畫上描繪的就是‘方舟計劃’中的某一個大事件,不過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這畫的是什麽了。”“這是殺龍王時的場景嗎?‘方舟計劃’真實過於震撼人心了,我很難想象你們到底在那裏遭遇了什麽。”“不是‘我們’,是‘他們’。”白逐糾正符衷的錯誤,“我參與了這項行動,但我沒有跟他們一起乘坐坐標儀出任務。龍王是他們殺死的,與我無關。我沒有親身經曆那驚心動魄的大場麵,我隻是從指揮部的實時影像屏中窺見了一二而已。看了那些影像之後,我整整失眠了一個星期。”符衷聽到白逐提起了坐標儀,他就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對的,他該問問白逐關於初代坐標儀的事情了。但他暫時忍住了這個念頭,符衷問了另外一個問題:“這幅畫是誰的手筆?”白逐站在櫃子前,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個相框,看了幾眼後又放回去:“徐家的人畫的,他跟‘方舟計劃’沒有半點關係,隻是看他能畫得一手好畫而已。不用多想,畫家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畫上的內容。我專程帶你來這地方,就是想你見見這幅畫。”“為什麽要給我看這個?”“你沒發現畫麵上一個人物都沒出現嗎?要知道,殺龍王可是一大群人參與了的戰鬥,但這幅畫上可沒有這些英雄。”白逐看著第二個相框,她把那些相片一個一個看了一遍,然後再把它們放整齊。符衷抿唇看著壁畫思索了一陣,多看幾遍他就覺得那種胸悶感稍微減輕了些,說:“我覺得大概是想凸顯巨鷹和火山的力量,而專門忽略了人。”“你說對了一半。它不隻是想凸顯巨鷹和火山,它想表達的意思是龍王是被自然殺死的,人類隻不過是無足輕重的一個小部分。”白逐的這句話讓符衷思考了很久,他看著天花板上大麵積的黑色,還有那些四處流淌的火紅的岩漿,忽然覺得畫麵中描繪的就是地獄。符衷感到恐懼,尤其是在看到巨鷹和黑龍的眼睛時候,就像有一道目光在陰暗的角落裏盯著自己,隨時準備出擊。符衷想到了自己在“回溯計劃”裏見到的龍王,它並不是畫上這個樣子,它更像是一團黑色的霧,霧中燃著兩個火球,猶如熊熊燃燒的巨物的眼睛。符衷說:“我見到的龍王不是這樣子的。”白逐回過頭:“龍王?龍王已經被殺死了,畫上就是證明。你在哪裏見到的龍王?”“‘回溯計劃’。”符衷簡短地回答,“我所見到的龍王是一團黑色的煙霧,有著一雙火焰似的燃燒的眼睛。它隻在夜裏出現,戰鬥力很強。”“它居然還活著?而且還變了個樣子?”白逐手裏拿著相框,但沒有看,她轉身等符衷回話。“也許是的。等我拿到通訊權限了,我就得去問問季關於龍王的新消息。在我沒法醒來的日子裏,我錯過的東西太多了,我隻能告訴您我所知道的事情。至於龍王為什麽還活著,這個問題我也無法回答,不過我想季宋臨應該是知道得最清楚的那一個,我得找機會向他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了。”符衷不再去看壁畫,臥房裏的燈光把所有家具都照得亮堂堂的,另一邊的玻璃牆上映出壁燈的影子。符衷走向窗邊,這裏視野極佳,他不用怎麽費力就能看到蘆葦蕩盡頭的一座果園,還有果園裏被雪壓垮的木架和小屋,而寒風一直那麽猛烈地在蘆葦蕩裏颯颯地呼嘯著。白逐點點頭:“原來龍王沒有被徹底殺死,難怪空洞還懸在我們頭上。我想‘回溯計劃’的目標大概也是殺龍王了吧?”“誰知道呢?也許是吧。希望這回能把它徹底殺死了,空洞危機也就一塊兒結束了。誰都經不起這麽折騰,地外移民計劃也開始了,人類要開始逃難了。乘坐飛船從地球全速趕往另一個宜居星球也需要120年,等移民們一覺醒來,一個世紀已經過去了。”“我是坐不上移民飛船了。”白逐說。符衷不置可否,他知道既然有人要離開,那就總得有人留下來,他自己也是留下來的那一群人中的一個。符衷理了理圍巾,他低下頭看到別墅外的花圃,那個園丁已經走到花圃另一頭去了。他仍然在用鐵鏟鏟雪,然後從腰上卸下繞成一圈一圈的鐵絲,蹲下身把那些櫸木劈成的柵欄固定住,符衷這下終於看明白這個園丁是在做什麽了。這個場景讓符衷想起了在時間局後麵的山下修公墓的工程隊,沒準等公墓修起來了,還得立一塊碑,於是這樣那樣的紀念日就出現了。“你不能和‘回溯計劃’聯係了?”白逐問。“唐霖剝掉了我所有的權限,我當然不能與他們聯係,不然我也不至於想季想到發瘋,簡直夜夜失眠。”白逐聽他這麽直白地表露方式,還有點不習慣,她緊了下脖子,說:“你們說話都這麽直接嗎?看來我真的脫離時代太久了。”“什麽?”“‘發瘋’,你說你惦記著季都快惦記瘋了。我是說你們表達情感都這麽熱烈這麽辣嗎?”符衷歪了一下頭,理所當然地回答:“這得看情況,不是對誰都這樣說。我愛他,我當然直言不諱自己有多想念他。能跟別人分享這種感情是件浪漫的事兒,不必太過委婉吧?”“噢,”白逐抬起眉,轉而笑起來,“你們真的跟我們大不一樣了。”“也許等我到了您這個年紀,我也會覺得這樣說話太沒羞沒臊了。觀念是會變的,環境是會變的,什麽都會變,隻要感情不變就夠了。”白逐側了一下臉,她眼尾的皺紋疊起來,說:“所以你現在正琢磨著如何狠狠報複一下唐霖對吧?他搶走了你跟季說悄悄話的權力呢。”符衷抬手摸了摸耳朵下的小耳釘,神情很淡,像蒙著雪霧:“我來找您也正是想說說這件事。唐霖擋到我的路,我當然要報複他一下,不然也太欺負人了是不是?這我可忍不了。”“在跟我的助理通電話之前,你恐怕還去找了其他幾個家族的人吧?我一定不是第一個。”白逐把一個小相框放在旁邊的木櫃櫃台上。符衷想到了顧歧川、肖卓銘、林儀風,這些人他都接觸過了,符衷覺得自己正在慢慢融入一個新環境,他以後還會與這些人打更多的交道。符衷沒有否認白逐的話,他承認自己已經去見過了幾位家主或者家族後人,說:“我發現大家似乎都對唐霖很有意見,我本人也是。”“我可不止對他很有意見,我對他應該是滿懷恨意。”白逐從花瓶裏抽了一枝臘梅,這枝梅花是從花圃裏折來的,“沒人能比我更想扳倒他,他們一家子我都不會放過的。”白逐捏著臘梅的花枝,她不露聲色地一用力,拇指粗的枝條就從中間斷成了兩截,發出啪嗒一聲脆響。白逐鬆開手指,將斷開的樹枝輕飄飄地扔在地毯上。符衷從那兩截不幸的梅花上想到了另外一些東西,他現在激動不已,他知道自己來對了地方、來對了時候。符衷想笑,想對著窗外的曠野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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