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在夢裏聽到有琴音,盤桓在頭頂,像一陣春夜的雨,灑向他層層疊疊的夢境。當他驚醒後,他還覺得那聲音並沒有散去。他在夢裏見到符衷在彈琴,自己離他很遠,但琴音清晰可聞。牆上的時鍾顯示現在離起床號響起還有兩個小時,季盯著時鍾,一直盯到眼睛酸疼,卻再也睡不著了。他拉起被子蓋住自己,在漫長的等待後,琴音漸漸消失了,周圍的黑暗又變成了冰冷的魔怪,肆意地朝他撲來。“如今靈魂已開始覺醒:於是在我的麵前又出現了你,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我的心狂喜地跳躍,為了它一切又重新蘇醒,有了神往,有了靈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淚,也有了愛情。”季輕聲地背誦詩的最後兩句,他隻能從這其中獲得虛幻的慰藉。他不禁想象著符衷現在的樣子,他會在哪裏?他在幹什麽?他還記得我嗎?應該不記得了。想到這裏,他埋了下腦袋,把口鼻都埋進被子裏,蜷縮著,像巢中的倦鳥。“我大概是太想他了。”季說,他閉上眼睛,重新做起夢來。*符衷從自家的車庫開了一輛奧迪s8出去,這輛車是他上大學的時候買的,為了方便出行。後來又添了一輛porsche,奧迪就一直停在了家裏符陽夏不會坐這輛車,他隻坐自己的古斯特。他從高速上疾馳而過,滿山的大雪讓他覺得自己置身於一片墳墓之中,大地死去了,天空給它披上潔白的壽衣。他隻用了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就進了時間局的大門,將車子停在露天的車位上後,他拿著自己的檔案袋進樓,按下電梯。符衷去了第十層,他要來辦理休假手續。昨天批假的負責人不在,於是符衷被告知過一晚上再來,其實辦理手續這個流程大概隻需要幾分鍾。一個年輕職員坐在窗戶後麵,百無聊賴地一個一個擺弄自己辦公桌上的一些小玩意兒,其實那些玩意兒根本沒有挪位置。他聽完符衷的要求後起身去了後麵一間房,讓符衷等待了一會兒。等待的幾分鍾裏,符衷站在過道上的窗邊往外看,不遠處的山腳下在做工程,工人們挖出一道一道壕溝,吊車再把一塊塊的巨石鋪在壕溝底部,已經鋪完的地方用黑色的布罩起來,雪堆在上麵。在這種惡劣的暴風雪天氣幹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符衷看了他們一會兒,他終於這群人在幹什麽了他們在建造一座挨著山的新公墓。“怎麽樣,這公墓漂亮吧?”忽然有人在符衷身後說,符衷回頭看了一眼,一個瘦但是健壯的人影站在他後麵。對方朝他笑,抬手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抹了兩下頭發。符衷看了他一會兒,才把他的臉和記憶中某個人對上號,他露出恍然的笑容,伸手與其擁抱:“天哪,老五,看看你現在,幾乎都認不出來了。”“南海真是一個鍛煉人的好地方,你到那兒去待上一個月說不定回來就能當上尉了。”五爺說,稍微分開了一點,“現在軍隊大規模調動,我三周前也被時間局調回來了。”五爺已經不像以前那麽猴精似的幹瘦了,他總也站不直的背居然挺了起來,他到南海去巡防了幾個月,回來就脫胎換骨了。符衷拍了拍五爺的手臂,寒暄了兩句,五爺問他:“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昨天剛到時間局,今天來辦理休假手續,上麵給了我兩個月假期。”符衷指了指拐角後麵的一扇門,那個年輕職員還沒從裏麵走出來。“噢,‘回溯計劃’結束了?天哪,這真是個好消息。”“沒有,‘回溯計劃’沒有結束,隻是我被踹出來了而已,他們甚至還想把我踹出時間局呢。”五爺的表情難看起來:“為什麽要把你踹出去?你犯了事兒嗎?”“我不知道,可能我受了傷,已經不適合繼續執行任務了。執行指揮官就把我撤了,他同意我撤出‘回溯計劃’。”“執行指揮官是季首長嗎?”五爺忽然問。“季首長?”五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季啊,你不是也叫他季首長?”符衷的心揪緊了,隨著心跳一下一下鈍鈍地疼,那些泵出來的血液也像火苗一樣炙烤著他敏感的神經。季這兩個字已經不僅僅代表一個人,它代表一段時光,一個秘密,一種貫穿於他整個青春的神秘本能,一場竭力追趕之後產生的失望。時間帶來了另一種改變,把築起的城牆摧毀,再讓他用廢棄的石磚鑄造厄洛斯的神殿,賦予它比柏拉圖更崇高的哲學意義。符衷回避了這個話題,因為他不知道該怎樣把季的名字說出口,仿佛說出口,就是對季的玷汙。這個名字隻能藏在心裏,隔絕外界的塵埃,讓它永遠保持澄淨和清醒。“你來這裏幹什麽?”符衷拍拍五爺的手掌心,兩人握了一個手。五爺回頭看了眼那扇門,說:“我也來找那間房裏的人,申請調到北極的臨時基地去,那邊很缺人。而且自願報名去的人,能拿到很好的福利。”“是因為北極的蟲洞事件嗎?”“你沒聽說嗎?在海底探測到了時空波,但是不知道源頭在哪裏。這還是第一次在地球內部發現有時空波動,以前都是太空中才有。”“我看過新聞了,確實是令人震撼的消息。”符衷說完後忽然想起了昨晚的錄音,季說他在“北極冰海的基地裏”。符衷忽然警覺起來。年輕職員終於從房間中出來了,他讓符衷跟他進去,五爺隻能在外麵等候。五爺站在剛才符衷站過的那一塊地磚上,剛好能看到山腳下的工地。他說了一句“真是一塊好地方”,然後就默不作聲了。符衷五分鍾後就從裏麵出來,手裏拿著馬尼拉紙袋,裏頭就是他的休假許可證。五爺跟他碰了碰拳頭,當作告別。符衷走進了下行電梯。在開著車去時間局公寓樓的路上,遇到從對麵逆行過來的幾輛白色福特,中間混著一輛豐田ltd,組成了一個小車隊,每輛車的引擎蓋和車身上都貼著時間總局的標誌。這是局內公務車,符衷一眼就能認出來,但不是執行部的車子。看樣子是調查科又派人出外勤了,那一定意味著哪裏又產生了能引起時間局注意的動靜。他把奧迪靠邊停下,好給調查科的車隊讓出足夠的位置。符衷身上穿著執行部的製服長外套,但這件外套不是他的。調查科的人沒注意到他,福特和豐田亮著車燈遠去了,符衷坐在駕駛座上,抓著方向盤,看起來是在開車。他這個位置就像坐在皇位上,能把遠處的公寓樓看得一清二楚。七公寓樓下的管理員坐在他舒適的小房間裏,正聚精會神地戴著眼鏡看一本詞典,然後用黃色日輝牌熒光筆在紙上畫出格子。符衷走上兩邊種著黃楊和山茶花的公寓台階,進門後從馬尼拉紙袋裏抽出一張硬紙,伸進管理員小屋的窗戶。“你回來了?”管理員起身把硬紙板接過去,拇指和食指捏著眼鏡,好像這樣能讓他看得清楚些,“你要從2615的那套房搬出去了?”“嗯,我休假了,兩個月。以後也不在這裏住了。”符衷說,他看了看一樓大廳,電梯就在右手邊的轉角處,剩餘的一整麵牆用來掛壁畫和鎏金裝飾品。管理員看完了硬紙上的字,從桌上的筆筒裏抽出水筆在最下麵寫了幾個字,然後煞有介事地將紙打個孔,掛在鉤子上。符衷看到那個鉤子上隻有他的一張紙,說明這個月之前還沒人來辦理過退房手續。他走進26樓,走廊裏彌漫著一股熱烘烘的熏香味,厚軟的地毯換了一個刺繡花樣,盡頭的屏風前麵擺著一人多高的羅漢鬆。符衷慶幸至少這個地方還沒大變樣。他朝2615號房間走過去,經過2613的房門時,他忽然放慢腳步。符衷看了會兒2613同樣緊閉的房門,有種奇怪的感覺湧現出來,他覺得這個場景好像在哪裏見過,但他想不起來。符衷眨了眨眼睛,扭頭離開了。儲物櫃最下麵放著一個折疊紙箱,這個箱子是專門為那些搬出公寓的人準備的,這下符衷也要用上了。他把紙箱撐起來,開始往裏麵扔東西,好像那些東西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他拉開抽屜,裏麵放著幾支筆、一盒沒開封的黑色墨水,還有一遝文件紙。符衷把那一遝文件紙抽出來看,都是些過期的東西,他把紙頭塞進了垃圾桶。中間的抽屜裏有一本燙金封麵的筆記本,被保護得很好,抽屜裏沒有其他雜物。符衷把它拿出來,翻開之後卻發現這不是自己的本子,至少那上麵是另外一種字跡。符衷俯下身再找了一陣,抽出一本全俄語印刷的說明書。他拿著筆記本跟說明書對照了一下,發現這是某個人對mh-rt-500式坐標儀的說明書所寫下的筆記。符衷很快地翻看了幾頁,有些地方被圈起來,旁邊添加了更具體的詞句,而那些添上去的地方明顯是自己的手筆。他皺起眉,看到其中一頁上用兩種不同筆跡書寫著兩行詩。上一行是筆記本的主人寫的,寫著“我的耳邊長久地回響著你溫柔的聲音,我還在睡夢中見到你可愛的麵影。”,下一行是自己添上去的:“有了眼淚,有了生命,也有了愛情。”。這是普希金的情詩,看到這兩行詩句,符衷就本能地想起《夢中的婚禮》。好像這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對他來說已經成為了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而這其中一定有所隱喻和暗示。筆記本是誰的?符衷不知道,至少他現在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曾經一定對這本紅色封皮的本子十分珍惜,不然它不會被自己單獨放在幹淨整潔的地方,讓它遠離灰塵。仿佛它靜靜躺在暗無天日的抽屜裏的這半年,就是在等候這個時刻,等著符衷回來後打開它,讓那些在塵土飛揚的路邊彷徨不定的過去,重新回到天賜的樂土。符衷看到頁邊角落裏的“x”和“y”兩個字母,他怔愣了一會兒,然後合上筆記本,放在疊好後用紙袋包裹起來的衣服上,連同那本俄語說明書一同帶走了。下樓時在電梯裏遇到了山花,兩人打了個招呼,山花隔著一個紙箱子抱了符衷一下,然後他們一起下樓。符衷問:“你怎麽也在這裏?”山花渾然不覺符衷跟他說話時已經不用敬稱了,他依舊戴著黑色針織帽,身上穿著夾克,一條格子圍巾纏在他脖子上:“來收拾一下公寓,看看有沒有落灰。你現在要去哪裏?”符衷晃了一下手裏的箱子,說:“搬出去了,以後就住我自己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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