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麽,不小心把湯灑掉了。”季宋臨低頭摸摸打濕的前胸,輕飄飄地回答。季的嘴角抬了抬:“是被人撞的吧?我都看到了。你為什麽不說實話?你好像很喜歡說謊。”季宋臨撩起眼皮看了季一眼,然後低頭把一塊切好的餅送進嘴裏:“沒什麽好說的。”餐廳裏的炊事官來問季要點什麽,季笑著要了一杯草莓酸奶。等酸奶放在他麵前後,季舀了一勺吞下去,然後把杯子放在一邊:“那我問問你,龍王死了嗎?”“死了。”季宋臨很快地回答,似乎根本沒有思考過,他仍然低頭把一塊鬆餅切成小塊,每一塊上麵都留著蔓越莓和杏仁碎,“但確切地說,它還活著,隻不過換了種方式。”“不要自相矛盾。你最開始說你在追尋龍王,去了世界上每一個角落;後來你又說龍王被你殺死了。你最好想個像樣的理由把這個漏洞補上。”季搭著手,他沒有再去碰草莓酸奶。旁邊過路的執行員均停步朝季行禮,匆忙瞥一眼季宋臨,然後離開了。季宋臨從不理會他們,他隻專注於麵前熱氣騰騰的早餐和窗外的大雪。過了會兒鬆餅隻剩下一半了,季宋臨放下勺子,揩了下手指,說:“我說的是實話,每一句都是。龍王確實被殺死了,但我確實還在追尋它。我沒必要說謊,說謊是愚蠢的表現。”季扣著雙手,胸前的徽章熠熠生輝:“希望你能一直記住這一點,說謊是愚蠢的表現。為什麽它被殺死了,你卻還在追尋它?難道還有很多個龍王嗎?”“當然不是,龍王隻有一個。”“你不可能殺死同一個龍王兩次,就像你不能殺死同一隻生物兩次。”季宋臨喝了一口溫水,笑道:“我說過龍王是生物嗎?”“那倒沒有。”季攤開手,草莓酸奶在他手邊冒著甜蜜的香氣,季覺得這個味道很熟悉,就像以前在哪裏聞見過,“所以你詳細說說看,這裏頭有什麽玄機呢?”他說完後不緊不慢地攪著勺子,把幾粒鮮亮飽滿的草莓碾碎,混進濃稠的酸奶裏,變成一種淡淡的粉色,然後他把杯中混合均勻的粉色送進嘴裏。他忽然領略到了草莓酸奶的美妙。季宋臨撐著手肘,晃晃手裏的玻璃杯,說:“當它還是生物的時候,我們殺死了它,親眼看著它的血如何流幹,然後血肉又是怎麽被燒毀殆盡的。這是實話。然後我們都以為它死了,宇宙中沒有龍王這個東西了,但我發現我錯了。”季沒有說話,抬眼看著季宋臨,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季宋臨停頓了一會兒,把手裏的杯子放下,扭頭去看窗外的飛雪:“龍王以生物體的形式被殺死過一次,但它仍然以非生物體的形式繼續存在著。”“非生物體?”“是的,指揮官,這也是實話。一開始,我沒有料到它的血會出問題。”季宋臨眯起眼睛,外麵雪地上反射的白光有些刺眼。季用絹布揩幹淨嘴角,杯子裏的草莓酸奶還剩下一半。他重新靠回椅背,抬起手指敲自己的手背,神色冷淡地說:“它的血流進了海水裏,然後出問題了?確實有問題,看看這海水把我的執行員害成什麽樣了。”“不光是這一點,問題遠遠比這個嚴重得多。海水變成了毒水是小事,隻要不進入人體就萬事大吉。我們真正要麵臨的問題是,龍王的血液和海水融合在了一起,而它也正在海水中孕育。”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餐廳中的人越來越少了,執行員們多半已經離開,隻有餐台後麵還有幾個炊事官在煮咖啡,餐廳裏彌漫著咖啡味道。季看了眼旁邊的一大片空位,把頭發撩到腦後去。“你看,你果然找了個不錯的理由來填補漏洞了。所以你到處追尋它,又是想幹什麽呢?”季整理好自己的圍巾。季宋臨把目光從窗外挪回來,眼下的三枚小痣在這時增添了他眼中的憂鬱:“ 龍王正在孕育,還沒有完全成型,但已經有一部分精神體發育完善,可以脫離海水活動,被我們發現。”“所以你是想找到這一部分發育完善的‘精神體’?”季看了眼桌上吃剩的食物,“要來杯咖啡嗎?這裏的炊事官煮咖啡的手藝很不錯。”炊事官聽到了指揮官的話,手裏拿著擦了一半的咖啡杯,晃著抹布接了一句:“前兩天還有人嫌棄我煮的咖啡有一股爛書味兒。”季回頭看了炊事官一眼,笑道:“那他一定鑽進書櫃啃過爛書了。”眾人都笑起來,充滿了快活的氣氛。季抬手示意季宋臨繼續說下去,抬手看了看時間。季宋臨壓了下唇線,說:“這隻是其中一個目的,我是想測出這些精神體活動的規律和範圍,然後確定龍王成體會在哪裏出現。”“現在龍王已經發育到哪一步了?它會在什麽時候出現?”季摸著下巴,向前探過身子,“它這次還會是有血有肉的生物體形式嗎?”“拿這可就難說了,指揮官,它是在不斷進化的,殺死一次就進化一次,而且很可能是殺不死的。前陣子精神體活動頻繁,但後來忽然全部銷聲匿跡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它。”“你說的精神體長什麽樣子?是不是一團黑霧,有兩隻燃燒的眼睛?”“啊,是的,我們都見過。今天我終於可以敞開了說了,那就是龍王的精神體。那是一種全新的存在方式,是一種類似於人類意識和思維的抽象概念,已經脫離這個維度了。”季抬起眉毛,他的眉尾下壓,似乎在思考什麽嚴肅的事情。他垂下眼睛撫摸自己的手背,說:“我見過它三次,一次比一次強。第一次沒發生什麽,隻是露個麵。第二次它不費吹灰之力殺死了一條巨蛇,但這還隻是停留在物理攻擊層麵。第三次的時候,它侵入了我的大腦,讓我產生了強烈幻覺。”“你在幻覺裏看到了什麽?”季想了想,他忽然發現這些事仿佛已經離他很遠,將近有一個世紀了:“看到一個人在朝我招手,走進了才發現那是我自己。我還看到軍隊駐紮的場景,就在那口井旁邊。”“哦。”季宋臨答應了一聲,“你看到的是當年我們駐紮時的情景,‘方舟計劃’是帶著軍隊一起來的,當時我們在那裏駐紮了很多天。”“我知道,你跟我說過了。”“嗯。”季宋臨點頭。季同樣嗯了一聲,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回到原點上去:“所以龍王孕育到哪一步了?它會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出來?”“我覺得它很可能已經進入最後階段了,因為精神體在一段時間的頻繁活動之後忽然銷聲匿跡,可能是回到某個地方,進行最後的組裝程序。等所有精神體發育完畢,龍王就將從深淵中醒來。精神體一次比一次強,那也就意味著最後誕生的東西,可能已經完全超乎我們的想象了。”“‘深淵’是哪裏?”“你覺得呢?”季撩起眼皮,看了季宋臨一會兒才開口:“它的精神體總是在夜裏出來,龍王應該喜歡黑暗。每次出來是都有大霧或者降水,看來它適應濕度大的水環境。所以夠黑、濕度夠大、夠安全的地方,我覺得隻有在海底了。我想不出還有哪裏比海底更適合作為它的孵化場。”季宋臨笑了,他蘸了一滴水,沿著杯子邊緣撫摸:“現在,你該相信我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了吧?”“當我們把謊話說成真話後,那這裏麵就確實有問題了。”季笑著說,他站起身,拿起旁邊的帽子戴上,將手套疊好,“去換身衣服,等會兒下潛,到海底基地後,我給你看點東西。”季宋臨撚著手指,靠在椅背上,偏頭去看窗外的雪,他的側臉在白茫的雪光中顯得冷清、幹淨:“所以有些時候不是別人在說謊,而是你們見識的還太少,還無法理解。”“是的,征途萬裏,我們才剛跨出第一步呢。”季戴上手套,他沒去看季宋臨,“但我們會慢慢見識到的。”他說完就出去了,餐廳裏隻剩下季宋臨一個人。炊事官站在餐台後整理杯盤,看著季宋臨坐在那裏,卻分明覺得這個男人不孤獨。一個小時後,季召開會議。基地裏所有人都知道了季宋臨是執行部的前部長,並且現在仍是他們的長官。早上故意撞到季宋臨的執行員,在眾人麵前向季宋臨賠禮道歉,罰了三班巡邏。至此,基地裏所有人見到季宋臨都要避讓一步,抬手行禮。季從會議室出來,走下舷廊時看到封鎖門開著,圍著一群執行員,白衣服的醫官正把一個人從外麵抬進來。星河報告說人被凍暈了,季很淡地掃了一眼病床上的人,沒說話。他在門邊站了一會兒,撲進來的雪花沾在他肩頭。等人群散去了,封鎖門被關上,將呼嘯的風雪擋在了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