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城正把電腦屏幕架起來,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他回頭冷淡地看了一眼,抬手把頰邊一縷頭發勾到耳後去:“你就是那個罵他們雜種的人,中士?”中士長得眉眼周正,麵對林城時目視前方,眼裏藏著刀鋒。他的手指準確地貼著褲縫,回答:“是的,長官。”“嗯。”林城撐著桌麵,扣緊手指,點點頭。他敲著自己的腳尖,眼睛盯著麵前一台黑屏的電腦,兩片嘴唇平靜地合攏在一起,頭發在腦後卷成一個蓬鬆的小小的發髻。他身上的鋒芒沒有其他執行員那麽外露,也許是他的五官和頭發柔和了他麵部鋒銳的表情,又或許是他本身就不是為了戰鬥而生。他眉目寡淡得像水,卻濃烈地散發著伏特加的酒香。林城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從衣袋中摸出藥瓶倒了幾片在手心裏,旁邊忽然遞過來一杯水,中士站在旁邊說:“溫水,長官。您可能有點感冒,要好好休養。”“謝謝。”林城眨了兩下眼睛,把氣順過來了,才抬手接下水杯,一口把藥片吞下。“叫他們全都回到工作崗位上去。”林城吩咐道,他把藥瓶塞進箱子,“再聽到有人嚼舌根,增加額外看守任務。以我的名義,也就是電信號監測台台長的身份。士兵,立刻執行。”*在陳巍醒來之後,何巒在床上躺了七天,他一直處於昏睡中。陳巍翻著醫藥箱裏的說明書,一點一點配製藥劑,然後按時給何巒注射。他做了一個表格,把每次用藥時間和劑量都記錄下來。陳巍每次注射的時候都要祈禱,雖然他不信上帝,以後也不會相信。當針頭紮進何巒手臂的那一瞬間,他就覺得自己完成了一項偉任,而何巒一定也會在這一針之後醒過來。當第七天的日期被陳巍劃掉之後,他像往常一樣配製好藥水,然後坐在床邊準備給何巒注射。他伸手貼住何巒的臉頰,用拇指輕輕地摩挲他頰畔的皮膚。皮膚微涼,有淡淡的暖意。他每天都重複這個動作,當手指從皮膚上擦過的時候,他總覺得何巒下一秒就會睜開眼睛。陳巍俯身在何巒嘴唇上親一下,然後戴上手套,把針頭推進靜脈,緩慢地把藥劑悉數注入血管。針管剛推了一半,何巒的胸口忽然劇烈起伏了一下,然後他就發出咳嗽聲,手指緊緊拽住了身下的牛津布毯。陳巍猛地被嚇住,他把針管拔出來丟到一旁,上前去捧住何巒的臉頰。“噢,天哪,上帝。”陳巍說,七天以來他的心跳第一次這麽激烈,仿佛要跳出胸腔,“上帝一定垂青於我。”何巒虛虛地咳嗽幾聲,陳巍幫他順過氣,用手捂住他冰涼的脖子,輕聲叫他的名字。何巒在搖曳的燭光中睜開眼睛,橘色的光暈讓他的嘴唇有了一層薄淡的釉彩,仿佛北歐瓷器上的唐草。眼前朦朦朧朧像是起了大霧,耳邊遙遠地傳來呼喚的聲音,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沉寂了七天的世界終於恢複到本來的樣貌,而自己的靈魂終於在漂泊不定的羈旅中找到安身之所。“巍巍?”他醒來後還看不清東西,就下意識地喊出這個名字。而陳巍夢中那些驚惶和恐慌,都因為這聲恰逢其時的應答而全都歸於虛無。陳巍抱緊他,把頭埋在何巒頸窩裏,像笑又像哭。何巒過了一會兒之後覺得手上有了力氣,抬手抱住陳巍背,然後把他分開些。這下他才看到陳巍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淚水,還在強裝平靜。“你終於醒了,他媽的,你躺了七天,注射了那麽多藥水都沒把你弄醒,我他媽都以為你死了。”陳巍一邊罵一邊說,一邊又揩眼淚,“我剛才還在想,這一針下去你如果還不醒,我就朝你心口開一槍然後自個兒上路了。媽的,什麽狗屁,你這個混蛋害得老子受這麽多罪,我討厭你,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王八!”何巒把他滿嘴髒話一字不漏地聽進耳朵裏,陳巍的眼圈更紅了,從頭到尾把何巒數落了一遍。何巒把可憐的陳巍拉到懷裏,抱著他,輕輕拍他的背。陳巍比來時更瘦了,背上全是骨頭。“操/你/大爺,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我做夢都是你死了,我去參加你的葬禮。”陳巍摟緊何巒的肩膀,埋在他頸窩裏哭訴,“你媽的,你為什麽要把壓載服的壓力分給我,蠢貨......”“好了,不罵了,我是蠢貨。乖。”何巒說,他喉嚨疼得厲害,“我還活著,你也活著,我們足夠幸運。別哭了,眼淚留著以後用。”“以後?以後是什麽時候?”“一些幸福的時刻。”陳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在何巒脖子上親一下,說:“我現在就很幸福。”“在我昏迷的這些日子,你是怎麽過的?”何巒常規清潔過後坐在石板床邊穿衣服,陳巍給他端來燒熱的水。“研究醫藥說明書,上麵寫明了怎樣才能讓你醒過來。我隻要按照上頭的步驟,仔細把藥劑配好,然後給你注射進去就行了。看看這裏,是按摩筋骨的手法和穴位,我每天都照著這個給你按,免得讓你肌肉萎縮。”陳巍喝一口水,指了指對麵的小方桌,“我在抽屜裏找到了一支鋼筆、一瓶墨水、一條鉛芯,還有一張硫酸紙。”何巒給自己綁好皮靴,扣上靴口箍夾:“這些東西用來幹什麽?”陳巍走過去把平鋪在桌麵上的硫酸紙揭起來,小心翼翼地貼著牆上的的地圖掛起來,說:“用來描圖的。我把整張地圖都描下來了,花費了四天的時間。以前隻見過符衷用這個描建築工圖,於是多問了幾句,學了點知識,沒想到居然在這時候派上了用場。”何巒輕輕地笑,他身體還有點虛弱,身上的力氣還沒完全恢複。陳巍翻著說明書,從食品箱裏找了些正確的食物,然後下鍋煮食,洞穴裏很快彌漫起廚房中常有的香味。“我們是被人救的,我不知道是誰。我醒來後就發現我們在這裏,其餘沒有人。一切準備充足,食物、水、醫藥甚至還有武器。地圖和硫酸紙也是特意留下的,連路線都標明了。”陳巍一邊攪動鍋裏的食物一邊說,他被騰騰的熱氣籠罩,像是在雲霧裏漂浮。何巒看了一會兒對麵牆上的地圖,沒有出聲。一會兒之後他把目光放在某處,眯起眼睛問:“我們現在的位置在哪裏?”“這裏是一個地下洞穴,有人工開鑿的痕跡,位置大概在這裏。”陳巍聞言站起身走到一旁,伸手點著圖上一個標記,然後滑動兩下手指,“距離岡仁波齊大概有10公裏。”“不對。你看,這裏是魚嘴關隘,也就是我們遇難的地方,在這張地圖上,它距離岡仁波齊峰12公裏。但是在特戰編隊時,我們卻一直認為距離目的地隻有2公裏了。當時我們看到的岡仁波齊峰確實就近在眼前,高大、挺拔、雄偉,像個不真實的幻覺。”陳巍撐著腰,歪了下腦袋,繼續去看著鍋裏翻滾的乳白色濃湯:“確實,看到這張地圖第一眼我就意識到問題所在了。所以這七天我一直都在思考,到底哪個數據才是正確的?”第176章 大雪初降“你覺得呢?”何巒撣去鞋尖的灰塵,又上了一層防護油,“如果你是長官,你會做出什麽判斷?”陳巍坐在裝有壓縮食品的箱子上,眯起眼睛攪動長柄勺子,看鍋裏的幾朵西蘭花時而露出綠色的頭部:“如果我是長官,我會選擇相信這張地圖。10公裏是一個比較可靠的數字。”何巒繼續做著自己的事情,他的頭發垂下來,隨著手臂的動作擺動。過了一會兒等湯的香味愈發濃鬱起來了,何巒才把防護油的盒子蓋上,說:“那2公裏又是怎麽回事?編隊中所有人都對此堅信不疑,就連在望遠鏡中,顯示的數據也是2公裏。”“我們都被蒙蔽了。”陳巍說,他把勺子放在鍋沿,側身在另一個箱子裏翻找調料,量準了之後再灑下去他現在格外嚴謹,“如果這張地圖是正確的話。”“2公裏是電腦計算的結果,它接收來自衛星的信號,然後經過精密的計算得出的結果。你是說,這張紙質的手繪地圖比電腦計算的地圖更加具有可信度和精確度?”“按理說不是這麽回事,電腦可比人的手精確得多。但是我們得想想,有一個人,或者一群人,把我們救起來,安置在這裏,給我們留下了充足的物資,甚至還有一本說明書,上麵寫好了照顧你的辦法。所有的一切都井井有條,似乎就等著我們養好傷之後重裝上路。如果他們留給我們一張錯誤的地圖,那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陳巍攤開手,指著周圍堆疊起來的證據桌上的槍支彈藥整齊有序;時間局的徽章擺在顯眼的地方;長距離行軍必需品安靜地等待自己的命運;手工繪製的地圖正等著人去驗證和踏勘。何巒把盒子裝進背包,再把包放在一邊,撐著牆壁站起來。他皺起眉揉揉自己的大腿和膝蓋,好一會兒之後才艱難地抬起右腳踏出一步:“躺太久了,肌肉都收不緊。”“你需要恢複一段時間,我會每天按時給你注射不同的藥劑,這裏的醫藥足夠繼續一個療程。”陳巍扯過帕子擦擦手,蓋上鍋蓋,起身去扶住何巒,“我們還得在這裏住上幾天。”雄鷹巨樹的金屬徽章放在方桌上,旁邊是何巒的肩章,上麵有維修部的標識。何巒在桌子旁邊站穩身體,揀起肩章別在肩上,陳巍給他係好拌帶,說:“壓載服報廢了,隻剩下作戰服。”“就是我們身上穿的這一身嗎?噢,那聽起來真不是件好事。這身衣服有點太單薄了......不過很輕便。”何巒撐開自己的帽子,拍去帽沿金屬扣上的塵土,在手裏停留了一會兒,沒有戴上。“牛皮紙,按照這種墨線的顏色和氣味來看,大概是sailor鋼筆顏料墨水,不是最新款。附著力高,長期保存不易褪色,用來繪製這種地圖的不二之選。”陳巍湊近了些仔細看,用手輕輕蹭了蹭那些線條,看著何巒說:“你為什麽一眼就能看出來是什麽牌子的墨水?有什麽訣竅嗎?”“維修部裏麵見過世上所有材料,構成這個物質世界的所有的一切,我們平時要學習的就是鑒別和判斷。我們要了解每一家公司出產的產品,每種材料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