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和他們每個人賽跑,在這個時候,符衷就能清晰地聽見時間的腳步聲,從身後追趕上來,再不遠不近地懸在前麵。符衷忽然想起那隻拉磨的驢子,為了吃到吊在眼前的胡蘿卜,不得不拉著沉重的磨子一圈一圈地徘徊,走著走著把自己走得筋疲力盡了,胡蘿卜卻還在它前頭。誰是胡蘿卜,誰又是那隻拉磨的驢子?誰是有夜視能力的狗,誰又是亡靈跟在它身後?符衷看到前麵遠遠地一個奔跑跳躍的身影,狼狗靈敏的身軀和機警的耳朵讓它在黑暗中暢行無阻。漸漸地,身邊看不到底的黑暗中飄起濃厚的白霧,像是從地下湧起,翻滾著爬上來。前麵傳來清晰可聞的流水聲,符衷能想象一條瀑布從高處掛下,砸進底下的深潭中。其聲轟隆如雷霆,在荒蕪的地下氤氳出風暴之前鉛灰的色彩。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硫磺味,翻滾起來的霧氣包裹住燈光,朦朦朧朧,帶著點溫溫的熱度。*地麵上的爆炸還沒結束,井下通道中的炸彈把地表炸塌了一塊,陷下去,十幾秒鍾過後一股強勁的水流衝出地表,發出激烈的爆炸聲,衝上天空有五六十米,所到之處皮毛盡失。季被身後水流噴出時帶來的強烈衝擊力震得趔趄了一下身子,撲倒在地後沿著一個緩坡滾下去,滾進下方被炸爛的土坑裏。小規模的爆炸還在身邊不斷發生,地下不知道埋藏著多少這樣的炸彈。漫天的煙塵幾乎已經完全遮擋了太陽,再加上突然漂移過來的厚重雲層,天色霎時變得昏暗,整片山林都在風中狂笑,時而瑟瑟發抖。空中的飛機拉著警報,呼嘯著從頭頂飛過去,強光燈照射下來,巨大的光圈在森林裏搜尋。耳機裏傳來飛行員緊急呼叫的聲音,季站起身後發覺右小腿發麻發的厲害,他爬出坑後踉蹌了幾步,光圈正好打在他身上,刺得他眼睛生疼。身上全是塵土和髒亂的草葉樹枝,偶爾會有花瓣,山海棠或者山楂樹,說不出名字。季對著對講機聲嘶力竭地喊話,飛行員在一片灰蒙的掃描地圖上發現了他,降低高度之後放下繩索,季一邊高速奔跑,一邊要尋找最佳落腳點,好避開地下炸彈的襲擊。他的小腿肌肉撕裂了,本來是發麻,現在已經是痛得直往骨髓裏鑽,再從骨頭上長出一根根鋼針,深深紮進身體裏。滾下緩坡的時候身體撞到了岩石,有一根腿筋沒有正過來。後腰正中坑底散落的怪石,右側盆骨直接被軋斷。右小臂落地時遭到重壓,關節處出現移位,拿槍都拿不穩。季在奔跑時順手給自己接好了脫臼的骨頭,盆骨斷裂讓他每跑一步都要忍受直擊心髒的疼痛,他像在刀尖上行走,但他不能停下來,因為飛機就在前麵咫尺之遙。在飛行員所看不到的遠處,海港建築群中的某一處高樓上,防空炮狹長的炮管小小地轉了一個方向,正在調整打擊角度。在觀測目鏡中,掩蓋在煙塵後麵的飛機正好在十字中心。“開火。”唐霽站在目鏡前,腳下踩著防空炮的支撐柱,用冷淡的聲音命令坐在下方的宋塵。他盯著目鏡中的情況,餘光瞥見宋塵熟練地填彈,然後炮口劇烈一震,一枚高爆彈呼嘯而出。高爆彈拖著長長的尾煙,彈頭閃爍著紅光,那是它的隱形裝置在發揮效力。炮彈飛越海灘和樹林隻用了兩秒,還沒來得及出現在星河的雷達屏幕上,就擊中了正懸停於樹冠上方的飛機。驚天動地一聲巨響,高爆彈正中飛機機身。季剛拽住救援繩索,忽然就被撲麵而來一陣罡風吹得側倒,緊接著頭頂一聲巨響,滾滾濃煙混合著烈性炸藥蓋下來,火藥灑在季身上,密密麻麻地在植物葉片上鋪了一層。天空中閃過明亮的火光,然後在昏暗的天色中暗下去,燃燒的碎片雨點一樣灑下來,點燃了樹木。葉片上全是火藥粉,遇火即燃,像下了一場帶火的暴雨。大風助火,頃刻便熊熊燃燒,形成一個包圍圈。與此同時地下一枚炸彈突然發出轟響,爆炸地點正好就在季旁邊幾十厘米處,他鬆開手裏的繩索往旁邊飛撲,但還是慢了一秒。他被爆炸衝擊波震開,重重地砸下去,飛濺的鋼鐵碎片從他身上刮過,防彈背心當場爆裂,身上的衣服瞬間起火。季滾落在旁邊一處窪地,他的額角撞到石頭,汩汩的鮮血一下湧出來,半張臉全都染上了血色。身上由於覆蓋有火藥粉末,極易燃,此時側麵已經燃燒起來,很快就要覆蓋全身。他在地上翻滾了幾圈,右腿下方傳來劇痛,強烈的灼燒感讓他半邊身子都失去了知覺。季曲起膝蓋發出痛苦的呐喊,聲音淹沒在山呼海嘯的爆炸和狂風聲中,像清晨的白霧,又像八萬裏銀河。小腿被炸傷了,血肉被炙烤得焦黑,裸露在空氣中,骨頭暴露在外,從中斷開,尖銳的斷麵戳出了肌肉,並散發著焦油和血腥味。受傷麵積極大,幾乎蔓延到大腿中部,腳踝骨折。季抬起上半身,看到血流不止的右腿,喉嚨裏漏出低聲嗚咽。模糊的目光越過高聳的樹冠,飛機爆炸之後的餘煙和殘骸煙花一樣在落,那枚斷送他所有希望的炮彈來自西北方。一小片藍色的天空突然出現在煙塵背後,滴著水,猶如他所看見的雪山下藍得透明的湖泊。那片湖泊,他在孩提時見過,就在家鄉,就在大興安嶺的深山中,就在父親手中那一縷淡色的煙霧裏。有關父親的記憶在時間的衝刷下變得難以捉摸,童年和少年一並隨著年歲的增長而逝去。時間在多年後隨著一陣晚風兜轉回來尋找故人,它發現自己一直被遺忘在塵埃背後。季想不起自己父親的樣子,想不起少年時的自己的樣子,也想不起父親離開之後就沒有回來的那一天又是什麽樣子。他一直向前追趕時間,跑得太快了,把許多東西都忘在了越來越深的暮色裏。在與時間無窮無盡的賽跑中,除了不斷分崩離析的事物,他又得到了什麽呢?他被疼得反射性湧出淚水,混著臉上的血跡流下去,好像隻有這樣才能衝刷掉他一片空白的過去,衝刷掉他現在所經曆的痛苦。身上還在起火,他用唐刀刮開衣服裂隙,狠狠地在地上撲打了幾下才把火滅掉。背部再次燒傷,把原先那些疤痕也一並燒掉。季撐住地麵,爬到另一邊去拿起對講機,用嘶啞的嗓音命令星河:“定點打擊地麵目標,西北方向。允許導彈發射,摧毀敵方地對空係統。”他環顧四周,熊熊的烈火正朝著自己圍攏過來,空氣中散發著枝葉燃燒的劈啪聲。大風用它的尾巴肆意抽打山林,強烈震感引起了山體滑坡,遠方的海水不安地躁動,猶如猛獸困於籠中。季簡單地用衣服碎布包紮了腿上的傷口,用唐刀劈下一塊木板綁在小腿處,撐著手裏的機槍站起身。他半身已經失去知覺,隻能憑借本能挪動雙腿,有了木板支撐,走起來相對容易。他麵對著火牆,身子都站不直,得依靠機槍借力。四周全都被火海封住,火勢正順在風往西北方蔓延。煙塵衝天而起,很快覆蓋在港口和建築群上空,蒙蒙的,如三月柳絮紛飛。火光照亮了季的腦海,那些深埋於心底的恐懼又被放了出來,午夜的噩夢纏繞在他脖子上,勒得他幾欲窒息。季大口喘氣,吸入的都是煙霧,口腔和喉嚨裏全是血。他弓起背,眼球震顫,心悸使他手腳冰涼,胃裏翻江倒海。符衷不在他身邊,他在地下,在很遠的地方。這次不會有人抱著他輕聲喊寶貝,也不會有人在耳邊背誦普希金的情詩。火圈又縮小了一點,季拖著槍挪動幾步,他艱難地摘掉右手手套,抬起手指,細長而瘦的無名指上戴著鋼鐵指環。指環很幹淨,仍然在火焰中閃光,季一直都戴著它。“時間,會記得我們。”季喘著氣說,他讓自己平靜下來,親吻了一下指環,然後重新把手套戴上,“我現在很想你,就現在,特別想。”渾濁的塵土中,隻有他的這個吻幹淨而淡然,如秋天收獲之後的田野,平靜地陳列於的綿亙雪山下方。季站直身子,重新提起機槍,他看了看,是巴雷特m82a1狙擊步槍。火牆背後有一個上行坡地,形成一個略高的望台,穿過火線之後沿著橫風方向爬上去,應該可以望到遠處的建築群。底下的炸彈基本已經爆炸完畢,高處暫時安全。季分析好路線,他把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包裹起來,戴上目鏡保護眼睛,心髒在劇烈跳動,胸腔都要炸裂似的,那是恐懼在膨脹。他再次衝入火海,他明白自己得活命,得繼續遠征,一如他當初遠征而來。就在他起跑的那一瞬間,仿佛心裏有什麽可怕的東西被拋在腦後,撕扯著,發出絕望的吼聲。“星河,我需要建築群地圖,還有敵方布防圖。”季踏過滾燙的火牆,當他從一片耀眼的火光中衝出來的時候,猶如太陽駕著長車,“需要一位醫護人員,定位以我最後發送為準。”他摔倒在地上,翻滾身子壓滅身上的火,站起來之後繼續朝著高地前進。山火尚且在低處徘徊,風速過大讓它來不及往上爬就被吹到了西北方去。季背著槍和刀,扶著樹幹在錯雜的灌木叢和零星小火中穿行,他右腿重傷,綁著木板,跑起來很受限製。他褪掉身上一些礙事衣物,隻留了彈匣和一些必需品,以減輕身上的重量。“定位完成,導彈已發射。”星河沒有起伏的聲音在耳機裏響起,季看看星河傳送過來的地圖,一枚導彈垂直發射後直奔西北方去,在目標定點上閃爍了幾下,消失了。“擊中目標,摧毀地對空炮塔。請求下一步指示。”“搜索建築群中活著的人類,並確認身份信息。定位鎖死。準備熱追蹤導彈和子彈路徑預設。所有載人飛行器聯合,防護罩開啟。所有係統進入戰鬥模式,打開所有武器使用權限。非戰鬥人員遠離前線,安頓好傷員。”季在攀登過程中有條不紊地下達指令,星河一一完成,等空中浮起一座鋼鐵堡壘時,季終於到達高地頂部。他匍匐在灌木叢後麵,藏在陰影中,用枝葉遮擋自己。發送定位之後他把巴雷特架起,砍下樹枝和草葉覆蓋在上麵,側頭瞄準倍鏡,旁邊支撐著微型屏幕,星河在傳送影像。星河能夠在五公裏外迅速確認一個人的身份信息,即使那個人正混在早高峰的巨大人流中並且遮擋全臉。季看到圖片傳過來,放大之後在一幢塔樓的窗戶口看到模糊的人影。他調整瞄準鏡,槍口微移,對準了塔樓。在樓房的連接處和窗戶口看到有人在奔跑,距離被摧毀的炮塔不遠。季靜靜地藏在灌木叢後麵,槍管的位置隨著目標人影移動,他呼吸平穩。地震還在繼續,遠方的冰川在震動中斷裂,冰架分離之後垮塌。山下,火海遮擋了視線,正在往更遠處挺進,大海在狂風和地震共同夾擊下翻滾著狂怒的浪潮。天上雲層黝黑。風暴快來了。季凝神盯緊鏡中的人影,盡管周圍一片淒涼的災難之景,天空沉重地垂著悲哀的頭顱。他看到了兩個人,同時星河的身份確認信息傳來,一個人沒查到資料,另外一個叫宋塵,來自時間局哈爾濱分局,實習生,還沒轉正。季咬著下嘴唇,繃緊嘴角,他隱約猜到了一點什麽。繼續拉近距離後他辨認出兩個人的樣貌,一個身材瘦小點的麵容極其清晰,而另外一個總也看不清楚,一晃而過,模模糊糊。他在心裏默默計算兩個人奔跑的速度、風速、風向、濕度、震級、射程、子彈速度和阻力。數字在他腦中飛快地運算,季慶幸自己還清醒著。風速過大,子彈射出之後勢必受到影響,他必須預測出兩人逃亡的路徑,並提前設置好彈道。“你是誰?你要去哪裏?”季看著準鏡中的人影緩緩開口,他眉目舒展,臉上的汙血讓他冷得像一杆槍。兩人進入另一座塔樓,能從四方的小窗子旁經過。季預測了幾次之後初步判斷出他們的路線特點,調整細微的角度鎖定一處節點,他緊緊盯住小窗,一動不動。手指慢慢扣緊扳機,風聲在耳邊哭叫,此時他的心情卻無比寧靜,猶如午睡剛起,站在窗前眺望遠山。季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綿長,每一個氣體分子都清晰可聞。“複仇,生活在永無止境的噩夢之中。”他輕聲說,像是在夢囈,又像是在告誡自己。等人影進入下一層窗戶口的一瞬間,季猛地扣下扳機,巴雷特出槍,一聲槍響響徹火海。子彈呼嘯著衝出槍管,根據季預設的彈道飛行,衝破大風和塵埃,幾秒鍾後正中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