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滿月,又是近地月,潮汐很厲害。這個時候應該要漲潮了,能把沙灘全部淹沒。”符衷悄悄抬手摸了摸季的臉,說:“睡吧,我替你守夜。”季覺得安定,他靠著符衷的背,就覺得很安全。他把槍扣在手心裏,按在胸前,閉上眼睛小睡。盡管睡也睡得很淺,這種野外露宿,都不敢睡太深。朦朧之中他聽見旁邊有腳步聲,像是有很多人在走動,在說話。半夢半醒,眼鏡眯著,意識卻混沌。眼前黑乎乎的一片模糊,月光時隱時現,有影子在晃動,一下就消失了。他在迷蒙時看到對麵月光照亮的樹下站著一個人,看不清身形,卻能看清他是在朝自己招手,嘴裏呼喚著什麽,卻怎麽也聽不清。在那個人影背後,月光照不到的森林裏,黑色越來越黑,漸漸地月麵上升起一團黑色的雲霧,還有兩團璀璨的煙火,熊熊燃燒著,仿佛要把整個月球都焚燒殆盡。第156章 橋短亭長季覺得這個場景熟悉,但他想不起來在那裏見過。就像路過商店無意中看到裏麵在放一部電影,但就是想不起來電影的內容。季不知道自己是睡著還是醒著,又是否是在夢中。那個人影始終站在樹下,月光照在他身上,麵容稍顯模糊,一層霧似的罩著,隔著霧看花,總也看不清楚。季忽然想起年少時的夢境,夢中回到大興安嶺,九月的黃羊十月的狼,雉雞能把滿山的杏仁啄空,還有背著獵槍的男人的背影,他總是走在自己前麵,卻從不回頭。原來心裏還念著家鄉,因為心中所想,總會在夢裏表達出來。季本以為自己已經拋棄了過去的十七年,父親隻存在於他十七歲之前的年月裏,悄無聲息的,像一片瘦長的影子。父親很少有照片,他不常拍照。季能想到的還是他十年前的樣子,但時間總會把記憶衝刷掉,繁忙又危險的工作占據了他的全部生活,父親的麵容早已淡得飄渺如煙霧。腳下踩著厚軟的枯葉,竟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緩坡上鋪著茸茸的草,白色的野花沾滿了夜裏的露水。季跨過溪流朝著那個人影走去,手裏提著槍,大腿上綁著匕首。月麵上兩團火焰高高地懸掛在空中,不遠不近,若即若離,無法計算它的具體高度。黑色的雲霧似有實體,但倏爾就散開,一滴墨水滴進清水,也是這般形態。光線依舊很亮,巨大的月輪沉甸甸地滾落在山腰,映出針葉樹的樹梢。季聽到風吹過樹林的聲音,他對這種聲音很熟悉。風聲很慢很慢,樹木搖動的也很慢,海潮忽然被拉長,恍恍惚惚。季的腳邊是那口密封的水井,井口蓋著鋼板,邊緣蒙著一圈牛皮,空氣裏浮著一種淡淡的潮濕的怪味。空氣的濕度猛地變大,吸一口就感覺吸入了滿肺的水,衣服一下就被水汽浸透了。時間變慢,幾乎就在一瞬間的事。季突然聽見背後傳來說話聲,還有腳步聲,那種軍靴踩到地麵上會發出的聲響。就像有另外一支部隊到達這裏,駐地紮營、生火做飯、談笑自如。眼前的景象忽然變了,出現了許多透明的人影,穿梭奔跑,或站或立,季甚至能聽到他們招呼著把可可粉倒入鍋爐的聲音。他站在原地,看到自己被人群包圍,頭頂上銀河橫亙。一時間分不出虛實。猛地一陣大風撲打著從林下穿梭而過,時間恢複正常,眼前的影子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樹林在風中哭泣,葉影挪開,露出樹下那個人的臉。季終於看清了那張臉,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被利爪攫住咽喉。月麵上的火焰忽地爆出更大的火團,黑雲膨脹著炸開,緊接著有什麽東西衝上了天穹,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肩膀突然被人按住,一隻手出現在耳邊,季側身一步抬起槍回頭瞄準,槍口正好抵在了符衷的喉嚨上。季死死咬著後齒,驚魂未定地大口喘氣,眼睛發紅,看起來疲憊不堪。“首長......”符衷舉起雙手,垂下睫毛瞟了眼頂在自己喉結上的槍,“是我。請冷靜,請冷靜。”季沒放下槍,他盯著符衷看了一會兒,突然回頭看向身後。樹下的人影消失了,身後的森林空蕩蕩的,黑霧和烈火也一並不見了蹤影。一隻鷹正好從月亮上飛過,翼若垂天之雲。最後它降落在東方山頭的一棵巨樹上,回頭看著另一邊的月亮,黑色的影子長久地挺立在樹梢。看起來都很正常。季的心跳這才舒緩下去,他喘了兩口氣,看著符衷的眼鏡,忽然說:“手伸過來。”“?”符衷不理解,把手伸過去,攤開手心,“幹什麽?”季一手拿著槍頂住符衷,空出一隻手猶豫了一下子,撩起眼皮看了眼符衷的表情,揮手猛地往他手心捶了一拳。符衷被他突如其來的一記暴擊弄得手心手背鑽心地疼,又不敢發出聲音。然後季就默默把槍收了回去,提在手裏,拉起符衷的手給他吹了吹,垂著眼睫毛說:“實實在在的,看來不是夢。不好意思,剛才揍了你。”符衷看他摸著自己的手心,於是眉梢壓上了淡淡的笑意,剛才被打時的疼痛一下子消弭無形了。他看到季臉色蒼白,眼睛也紅著,輕聲問:“你走到這邊來幹什麽?差點都要走出隔離區了。剛才我一直叫你,你也不答應。有什麽情況嗎?”星河的聲音突然傳進耳機裏:“注意,您已靠近隔離屏障邊緣,請您退後。注意,您已靠近隔離屏障邊緣,請您退後。”季敲了敲額頭,他覺得頭疼的很,暈暈乎乎的,似眠又似醒。符衷拉著他站開一些,看了看營地裏,一片寂靜。季撐著槍,說:“我剛才睡著,模模糊糊聽見有腳步聲,然後看到這棵樹下有個人,就過來看看。”“他在哪裏?”符衷忽然警惕起來,掃視了一圈樹林,黑洞洞的,月光在林間很暗,“我剛才一直醒著,沒有發現有異常。星河也沒有動靜。”“不,我想應該是我在做夢,或者說是幻覺,幻覺。”季說,他捂住發酸的眼睛,覺得有眼淚要流出來,“我分不清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就像有人在拉著我走,逼得我發瘋。”符衷看他情緒不太正常,抱住他肩膀,溫溫地說了些話。符衷拍拍季的背,幫他抹去背後的露水,問:“你在夢中看到了什麽?是噩夢嗎?不要怕,我在這裏。”“我看到了龍王,巨大的燃燒著的火焰,那是它的眼睛,我不會認錯。然後我就出現了幻覺,看到了很多幻影,像是有一支部隊在這裏紮過營,我能看到他們當時的場景。很真實。”“你剛才說這樹下有一個人,你看清楚他的樣子了嗎?這很重要。”“我看清了,因為我看到的,就是我自己。”他說著扭過頭,看到旁邊的那口井,卻發現原本嚴絲合縫被封住的井口,此時黑洞洞地敞開著,鋼板和活牛皮竟然雙雙不見了蹤影!井下有水,靜水,水麵像鏡子。月亮的輪廓正好映在水麵上,季一低頭,就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很亮,應該是月光。他在夢中看到的,是否是自己的在井中的倒影?“井蓋呢?”季問,他向後退出半步,抬槍對準井口,看了眼符衷,“誰打開的?”“我跟他們說過不許開井,最後一趟巡視的時候,井還是密封的。沒人會無聊到來撬那麽一塊無用的鋼板。”“這裏麵有問題,井蓋什麽時候被打開的?被誰打開的?他想幹什麽?到底是誰?到底是怎麽回事?”季的聲音開始變得躁氣,他本就緊繃的神經這下更是把他攪得心肺劇疼。符衷忙把他抱住,用手撫摸他的臉頰和脖子,在耳邊輕聲安撫他的情緒。符衷在那時候突然想到,隨著回溯計劃的進行,季的躁鬱症、焦慮症、恐懼症一天比一天嚴重。“檢測到您的精神狀況異常,需要治療。”星河在耳機裏說,他的虛擬人像浮在半空,麵容長得俊俏,但沒什麽表情。“閉嘴。”符衷警告了一句,扶著季離開了水井,跨過一道溪流走回休息的地方。他讓季靠在墊子上,很快地從背包裏取出藥瓶,和著壺裏的溫水給他灌了下去。發起病來季就容易氣短,上氣不接下氣,時而亢奮時而消沉,他不堪其擾。符衷抱著他,更深人靜,被孤獨簇擁著,等著季慢慢安靜下來。他一向就這樣,就算季發病時半瘋半醒,還經常把他抓得傷痕累累,符衷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半步。在符衷心裏,季的日子不好過,需要有人照顧,就是這麽個簡單的原因,他一以貫之。“季先生。”旁邊忽然匆匆跑過來一個人影,卸下箱子跪在地上,從裏麵取出注射器。符衷以為是朱,卻在月光下看到那人金色的頭發,才恍然驚覺這是林奈道恩。“誰叫你來的?”“我接到星河的係統通知,就馬上趕過來了。季先生的狀況不太好,我給他注射了鎮定劑。這麽晚了他怎麽還沒休息,都在修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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