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過程默然無聲,行雲流水,仿佛理所應當,演練過千百過一樣。符陽夏的動作卻在這時猛地一僵,拿著煙的手指也顫抖起來。顧岐川注意到了他的異樣,詢問了一句,符陽夏扭頭看著他,又慌忙眨眨眼睛把視線別開,焦慮地抽著煙。“我沒事,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符陽夏眯著眼睛說,他打開窗戶,冷風撲到他臉上,“我以前也像你這樣,給別人點過煙......就是有點難忘。”顧岐川在窗外滲進來的冷氣中捂緊了茶水杯子,雪花飄了幾片進來掛在梅花梢頭。符陽夏繼續抽著煙,他的心情並不寧靜,手上沒有章法地剝著一枚橘子,像是在轉移注意力。“這是你剝的第三個橘子了。”顧岐川提醒道,“再剝下去,恐怕這裏的橘子還不夠你糟蹋的。”符陽夏猛然驚醒,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盤上擺著橘子瓣,一股橘子香味彌漫在梅花樹旁邊。他挪開手,說了句抱歉,靠回椅子裏,揉了揉眉頭。“光剝不吃,你這個奇怪的癖好是怎麽來的?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說真的,我一直都不了解你。”“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不吃橘子,隻是我有個朋友喜歡吃,我記了很多年,所以習慣性地就會這樣做,這隻是我的習慣,習慣而已。”習慣了過去的時光,習慣了某個理所當然的動作,習慣了纏繞在夢中的往事、花茶和橘子的清香。比天涯更遙遠的,是歲月的漫長。在渾渾噩噩的過去,又相隔這麽多年,所有的期許早就在多年前某個時間灰飛煙滅了,可他還是兀自難忘。兩人陷入了沉默,符陽夏不想再繼續說話,顧岐川翻開一本舊書攤在膝上看。外麵風聲不止,雪落在空曠的門庭,立在庭中的石雕披霜戴雪,隻能模糊地看出那是一隻狐狸的雕像。忽然外麵傳來人聲,老管事站在台階上等待著什麽,而另一頭的門外走進來一個人,妥貼的潔白素淨的衣裝,腳下踩著紅色的鞋子,黑帽壓在發髻上。她站在那裏,風雪退讓。“是白夫人。”管事說了一聲,垂首與白逐握手行禮,側身請她進入正堂,堂中掛著胡三太爺的像。“夫人來了,不出去見見嗎?”顧岐川往外看了看,合攏膝上的書對符陽夏說。符陽夏冷淡地瞥了一眼,複又垂首撣去衣袖上幾片煙灰,起身道:“是該去見見,來都來了,畢竟是一家人。”白逐進門時帶來了滿身寒氣,那是一種東北的冬天特有的寒冷,瘋狂地往骨頭裏鑽。她把大衣搭在手上,一抬頭就看見了符陽夏,他站在蠟燭旁邊,於是一簇燭火就在他肩頭跳躍。愣了一瞬,白逐很快就恢複平靜,她主動與符陽夏握手,就像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那般,你來我往,寒暄日常。符陽夏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與白逐碰杯,互相祝福。白逐摘掉脖子上的狐皮圍脖,扭頭給符陽夏倒酒,她今天穿著平領的衣服,於是露出她的脖子。脖子後邊紋著黑白雙翼,隨著年歲增長,已經有些褪色了。符陽夏注視著那兩隻翅膀,白逐把酒遞給他,指了指身後,說:“你知道,家族的規矩,要紋身。嗯,還有個代號‘白衣卿相’,聽起來很正派是不是?”她說完自嘲地笑笑,比劃了兩下手勢,踩著鞋跟繞出正堂,來到背風的抄手回廊下,折了一枝梅花。“今年令尊怎麽沒有來?”符陽夏問,他站在廊下看雪,雪把朱漆的廊柱覆蓋住,“以前都是他來參加,他是一位硬朗的老人。”“天氣太冷了,家父年事已高,不好走動,所以今年就隻有我來了。”白逐溫和地說道,“徐家太太不願露麵,很遺憾,今年也看不到她出現在會場上了。”符陽夏很少去看白逐,他垂著眼睛點了點鞋尖,再把杯中最後一口酒喝掉:“這酒變味兒了,上次來的時候可不是這個味道。”“我記得上次來這裏,是十年前了。太爺走之前立的規矩,每隔十年的忌日都要大辦一場,所有的家族都要來吊唁。上次的會場,確實非常熱鬧。”“今年也很熱鬧。”符陽夏說,他瞟了白逐一眼,沿著走廊散步,“隻不過少了幾個人而已,無關緊要。”白逐看了看自己的手背,看似無意地提起:“季家今年也缺席了,非常遺憾。我今年來這裏,代表的是白家和季家。”符陽夏的手指動了動,他閑閑地轉動著無名指上的戒指,抿著嘴角不言語。符陽夏的表情沒什麽變化,隻是眼中有複雜的情緒在翻湧,眨了下眼皮,所有的情緒都重歸寂靜。“哦,是嗎?”符陽夏點點頭,對白逐報以禮貌地微笑,“我對此表示遺憾,我會想念他的......非常想念。”白逐同樣笑著,摸了摸自己齊整的發髻,說:“我也很想念他。”“嗯,你們感情真好。真幸福。”“你也一樣。”符陽夏忽然說不出話來了,一種逼人流淚的情緒堵在喉頭,讓人感到疼痛。他覺得自己的胸腔像是被海水填滿,刺激得他心肺抽疼。無邊無際的大雪紛紛揚揚地覆蓋了整座廟堂,遠遠地,傳來撞鍾的聲音。恍惚間仿佛身處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都掩映在風雪中。會場上賓客依次落座,按照高低位次排序,符陽夏坐在上首,第二個位置是空的,這本來屬於季家家主。第四個位置有點特殊,李重岩坐在那裏,不過這隻是他的全息投影。白逐和林儀風坐在一處,正在低聲交談,對麵的一排同樣坐著人,但有不少空位。他們有的失蹤了,還有的已經去世了。在場的人都記得上一次聚在這裏,群英雲集,高朋滿座。時間會帶走很多東西。符陽夏看了眼旁邊的空位,然後倒上一杯酒,放在座椅前。他拿起自己的酒杯碰一碰,輕聲說了句:“回家了。”聲音很輕很淡,消融在酒杯相碰的脆響裏,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符陽夏獨自喝下紅酒,再從衣兜裏拿出一個金屬徽章,立在旁邊的銅質底座上。那是家徽,一隻笑麵狐狸,表示他曾跟在狐魃門下。牆壁上掛著三幅巨型油畫,分別是胡三太爺、鎮江王爺和簪纓侯爺,他們都已作古,埋葬在秘密的墳地裏。這場在胡三太爺忌日舉行的家族聯盟會議,將要在到場的所有家主中選出繼承人,屆時全盤洗牌,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是延續了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規矩和傳統,黑道也有自己的一套運作方式。符陽夏扣著雙手,他摩挲手上的戒指,看年邁的管事走到會議桌前,開始宣讀悼詞。他在這悼詞聲中緩緩閉上雙眼。車隊在經過十天的奔波後到達岡仁波齊,路麵上積滿了雪,得要用鏟雪車開路,車子前進得尤其緩慢。晃動的車廂中死一般安靜,他們到達的時候是在夜晚,人們都已睡去。何巒在車子突然的一下晃動中驚醒,頂上一盞燈發出微弱的光,他揉揉眼睛,拉開窗戶隔板往外看去,遠處的黑夜中一座奇特的山峰輪廓若隱若現。這就是岡仁波齊峰,何巒看過關於它的照片,極具辨識度。他有點淡淡的高興,因為舟車勞頓終於有了盡頭。他靜靜地看著雪山在眼前緩緩移動,它那麽高大,直頂蒼穹。然而他並沒有太多的興奮,相反,除了淡淡的高興之外,他感到非常平靜。也許是過度的勞累讓他提不起興奮的精神,又或許是這座雪山太普通,不足以引起他的情緒。看了一會兒,何巒從背包裏拿出那個老式錄音機,連上電腦後戴著耳機聽,失真的男性嗓音傳進耳朵裏,像那座雪山一樣沉鬱渺遠。“當你聽到這段話時,已經是十年後了。2010年2月的天氣有點冷,記得多加幾件衣服。”“到達雪山的第一天,我們並不覺得興奮,相反,由於長時間跋涉,當我們第一眼看到雪峰時,竟覺得它是如此普通。”何巒在這時體會到了他父親這段話的意義,當他第一眼看到雪峰時,確實覺得它竟然是如此普通。盡管這座雪山被藏民奉為神山,但在極度疲憊的人看來,毫無出彩之處。錄音聽了一半他就關掉了,摘掉耳機抹了抹臉,腿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酸脹發麻,他抬起腿動了動,卻驚醒了睡在旁邊的陳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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