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和他同時代的人、神、妖魔都已死去,他是被時間遺落的一粒砂石,煢煢孑立在漫漫時間長流。他想念他的小孩,所以他為扶嵐塑體重生。可他又害怕扶嵐像他一樣,被記憶的泥沼封住心竅,所以他封印扶嵐的記憶,讓他無法記得前世。“阿離大人,我可以去看扶嵐花麽?““阿離大人,我會變成白鹿大神的扶嵐花,以後你想我了,抬頭看月亮……就能看見我啦……”過往的所有承諾和期盼,以另一種方式悄然實現。這個瘋狂的男人,這樣執著地複活扶嵐,複活白鹿,複原月牙穀,戚隱恍然間明白,他想要把過往所有的一切,以新生的方式,帶回到他的身邊。嘶吼聲連綿起伏,戚隱已經被狂暴的行屍團團圍住,斬骨刀卡在一具行屍的肋骨條裏拔不出來,兩個行屍瞅準機會將他撲倒在地。四麵八方行屍全湧上來,壓住他的手腳關節,壓住他的脊背。他奮力甩開幾個,黃金刀切入它們的鎧甲,可很快有新的行屍補充進來,以膝蓋跪住他的手腕。“巫鬱離,他是你的孩子!”戚隱嘶聲大喊,“我哥想起來了,我哥把月輪天的大根斬了,他什麽都想起來了!你去見他,去見他啊!”最後一聲喊都被屍群淹沒,巫鬱離依然漠然站在花燼的中央,無動於衷地看那個傻子一般的男人竭力地嘶吼。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傻瓜,巫鬱離憐憫地想,明明自己已經命懸一線,還要記掛旁人的羈絆。明明他巫鬱離曾親自設計誆殺扶嵐,卻還心存希望他懷抱著對扶嵐的溫情。或許他曾經有過對那孩子的憐惜,然而時間已經過去太久,那脆薄的情感早已遺忘在時間的長海。他苦心籌謀數千年,等待的就是今日,任何阻擋他滅世之路的人都必須死去。他步到戚隱的麵前,俯視這個頭破血流的男人。“小隱,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你的哥哥為天下所叛,慘死無方。你為何要救這些所謂的蒼生,又為何要竭力在我麵前提那個已經死去數千年的孩子?”巫鬱離嘲諷地微笑,“你當真以為,我會耽於私情,放棄我數千年的籌謀?可笑,睜眼看看你要救的凡世。我也曾隱居凡世,看到的不過是為了謀奪家產,不惜鴆殺兄長的弟弟。為了求生,不惜殺子取肉的父親。隻有我的月牙穀,孩子永遠不會長大,隻有這裏,永遠沒有爾虞我詐,殺戮爭伐。”“師叔,你誤會了,拯救蒼生什麽的,我從來沒想過。”戚隱笑了笑。“哦?”“我想救的是你。”戚隱啞聲道,“是你啊,師叔。”“那你就應該奉上你的肉身,省去這般周折。”巫鬱離沒什麽表情,漠然望著他,透過他銀灰色的眼眸,與深藏在他心海裏的那個神對視,“神,你依舊不願回來麽?”戚隱死死盯著他,沒吭聲。“也罷,那我便剖出您的心髒,放入山前的那尊白鹿神像,”巫鬱離召來斬骨刀,撫摸那冰冷的刀刃,“神,您沒有肉身,以神像之軀俯瞰月牙穀也未嚐不可。您將與月牙穀,與我們,一同永恒。”扶嵐低眸注視那一株枯萎了的小蘭花,又站起身,看博物架上放置的法寶。其實沒什麽有意思的東西,都是些普通的符咒、仙丹什麽的。他回過身,去看那張古琴,指尖劃了劃琴弦,流淌過流水般的樂音。他注意到古琴邊上的書架上有一方小盒。同樣積了一層厚厚的灰,結成了網。阿九吐了吐舌頭,說:“阿離大人不怎麽在這兒歇息,我們就沒打掃。”黑貓嘟囔道:“這該是有幾百年沒打掃了。”扶嵐把灰刮掉,打開,裏麵是一支竹笛。他知道,這是三千年前,祝鳩氏,巫鬱離削給小蘭花的笛子。青色的小魚從窗外遊回來,經過孩子們讚歎驚奇的眼睛,棲在扶嵐的指尖。扶嵐拿起笛子,沒有理會孩子們的叫喊,徑直走到崖上。茫茫風煙之外,透過飄散在外的小魚,他看見花海的戰況。孩子們擁過來,問:“你在看什麽呀?”扶嵐沒有回答,隻是淡淡掉過視線,問:“你們想學曲子麽?”斬骨刀的刀尖向胸口逼近,戚隱咬著牙掙紮,屍群死死製著他的關節,他半分也動彈不得。他想完蛋了,果然還是打不贏這個活了三千年的老家夥。沒有誰能來救他了,戚靈樞和雲知在月輪天,他們不知道他已經到了這兒。就算他們知道,也不知道月牙穀在哪兒。他的哥哥也救不了他,他剛剛重生,道行不高,蹦起來也打不著巫鬱離的腦袋。他深呼吸,心裏泛起悲哀。仰起頭,天光灑在眉心。死在這裏也不錯,風景好,可是心裏還是有遺憾……他不甘心。風中傳來銳利的劍鳴,一下把他的思緒截斷。他猛地扭過頭,一道凶狠的魔氣橫插進來,將壓製住他的行屍腐蝕成漿水。屍漿滴在他的身上,燙傷一般疼。戚隱一個激靈,迅速旋身閃退。雲知踩著有悔劍從天而降,戚靈樞緊隨其後,魔氣奔湧,無數行屍倒伏於地。“大師哥來救你狗命,怎麽樣,是不是感動得快哭了?”雲知落在他的身側,揚眉一笑。“你們怎麽會來?”戚隱驚訝。戚靈樞朝他伸手,他發間一枚符咒飛入手心,“追蹤符。”戚隱無奈,這幫混蛋,一個兩個都往他頭發裏藏東西。“幸虧你師哥我深謀遠慮,就猜到你會自己過來。”雲知咧咧嘴,朝巫鬱離揮手,“師叔,好久不見,您更漂亮啦!”巫鬱離歎息著搖頭,“雲知師侄,你還是這般伶牙俐齒。我奉勸你師父出海尋仙,你何苦又要回來呢?”他轉過身,笛子放在唇下,“也罷,你們在一起赴死,倒也有伴。”笛聲再起,所有行屍驀然一震,齊刷刷朝他們望過來。黃金刀方出鞘,遠處傳來一陣嘔啞的苦笛,一聲接著一聲,像誰吃壞了肚子,肚子裏噗嚕噗嚕作響。“誰的笛子吹這麽差勁?”雲知露出牙酸的表情。笛聲中,有一曲悠揚的調子,慢慢悠悠飛過來。無數曲調纏綿在一起,擾亂了巫鬱離的禦蠱骨笛,行屍裏麵的蛾子辨不清聲音,開始兜頭亂轉,更有許多直接衝出了屍骸,在空中結成一團斑斕彩雲。戚隱認出了那曲小調,它曾響在白鹿神殿,曾夜夜迎接白鹿從林中歸來。除了巫鬱離,隻有他哥會這調子。戚隱的心裏沉甸甸的暖和,是他哥,那個傻呆呆的小男孩。扶嵐注視他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二位師哥,幫我開個路。”戚隱腰後的刀囊一震,十二把黃金刀飛出,在他的手裏組成一把完整的十字護手長刀。“知道了,”雲知扭了扭手腕,劍影在周身排開,“弟弟打架,哥哥們當然要奉陪!”戚靈樞拔出問雪劍,魔氣會呼吸一般漲漲落落。戚隱緩慢地吐息,冰涼的氣在他周身結出冰花。“那麽,”飄渺的笛音中,他低聲道,“就讓我們師兄弟四人,一同為師叔送終!”三個人同時發動,魔氣追隨劍影,斬破滿地屍骸和飛蛾。雲知的有悔劍橫切出去,一圈的披甲屍攔腰而斷,黑血飛濺中魔氣後發而至,將三個撲向他的走屍蝕成碎骨。戚靈樞的魔氣繞過有毒的飛蛾,隻吸食行屍枯萎的血肉。飛蛾從屍骸中飛出,黃金刀光追上,將它們斬成齏粉。笛音在繼續,飛蛾繼續紊亂,屍體連連撲倒,沒有行屍可以追上他們奔襲的步伐。很好,就是這樣!戚隱一躍而出,直奔遠方的巫鬱離。“神,這就是你的選擇麽?”十二歲模樣的男孩子,彎腰撿起了斬骨刀。他手腕一抖,刀光冰冷地濺射開。自從斬骨刀失落在靈山廢墟,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握過這把刀了。沉雄的心跳在手掌中複蘇,他轉身揮刀,刀光攜著刺骨的勁風,同黃金刀錚然相接。巫鬱離臉上滿是冰冷的暴虐,風刃圍繞他的刀刃呼嘯翻卷,他的手中仿佛握著雷霆與颶風。有生以來第一次,戚隱與這個可怖的大神巫對上了刀。幾乎就在短兵相接的刹那時,“冰焰”無聲發動。十指染上冰霜,從頭發到指尖,全身上下整個被冰封。心髒急跳,像有一個人在他胸膛裏瘋狂地打著鼓。然而心跳還在加速、加速、加速!以他的刀刃為原點,周遭一切被冰封。銀灰色眼眸也結成了冰,它注視著麵前的巫鬱離,沒有絲毫情感。巫鬱離驚訝地發現,眼前的男人實力比上次在雲夢更上一層樓,他的斬骨刀像斬在鋼鐵之上,無法向前推進哪怕半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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