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隱噎住了,小師叔說得不錯,雲知那小子成日嘻嘻哈哈,滿嘴跑馬,就算知道他小時候那些非人慘事,也總疑心是他自己編出來,故意討姑娘可憐。“無懼於災厄,無懼於困苦,若人間有道,當如是。”黑暗中,戚靈樞想起那個青年人,一身破爛素衣,一把有悔長劍,拈花帶笑,扶搖萬裏,比風還要逍遙。他豈能用俗情織冪籬羅網,將那大雁一樣的人兒困住?那個家夥,又豈是男女之情能絆住腳跟的?戚靈樞一字一句,字字鏗鏘,“雲知守道如一,心境澄明。並非落花不言,而是流水無意。既如此,我將以摯友的身份長伴左右,不提風月,不越雷池。戚隱,答應我,出得此處,此事休要再提。”他說完,繼續下降。黑暗裏人影一閃,戚隱再看清時已在數尺之外。戚隱有些怔愣,這世上當真有人能看透死生大事麽?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這冰冷的心尖唯一的熱血,隻為一個呆呆笨笨的家夥而湧流。他畢竟是個俗人,學不來道法,看不穿紅塵。他畏懼的不是生死,而是沒有止境的孤獨。就算粉身碎骨,他破碎的手也要攥住扶嵐的衣襟。不再多想,戚隱略鬆了繩兒,重新下落。下降了整整有一炷香的時間,皮膚和眼睛漸漸變得灼辣生疼,點燃燈符才發現,四周竟飄滿了灰沉沉的毒霧。戚靈樞說這是熔岩霧,吸多了會死人。兩個人捂住口鼻,支起結界,繼續下降。又過了半炷香,才略略看得清底下的地麵。戚靈樞正想落地,戚隱熄了燈符,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聲地說了幾個字。“保持安靜。”戚靈樞眉頭一動,有眼神問他有何異樣。“心跳,”戚隱對他做口型,“四麵八方,心跳聲數不勝數。”他說得沒錯,方圓三裏地布滿了心跳聲。弱而輕,節奏均勻,像許多輕輕的小鼓聯合在一起拍打。聽起來像許多東西在下麵睡覺,動物安眠的時候,心跳便會放緩。兩個人在黑暗裏對視一眼,小心翼翼踏上地麵,腳底泥濘坑窪,滿鞋子都是粘膩的汙泥。四周熱得嚇人,兩個人站在地裂下麵,仿佛是熱鍋上的包子,頭頂蒸得冒煙。靜默著四處張望,四下裏空落落一片,遠處有一線紅光,大約是岩漿河。周圍有許多頹圮的石頭女牆,掩在一堆滾燙黏腥的泥巴裏。女牆上有伏羲的雕塑,模樣與上方神殿前甬道裏的不同。看樣子這些女牆的刻畫時間要早許多,伏羲的臉頰被刻意雕得模糊不清,周圍有殘存的色彩。戚隱猜測這些色彩刻畫的是伏羲神光,根據巫鬱離的天殛之戰幻境,以及白鹿的描述,伏羲的臉龐常年籠在一層金光裏,令人看不清模樣。看來刻這些石畫的人很可能真的親眼見過伏羲。略尋了一會兒,依舊沒有看見人。光有心跳,卻沒有人,連個妖虺也沒有,更沒有慕容雪和虞師師的蹤跡。可那些心跳就在他們周圍,旁若無人、靜靜悄悄地搏動。戚隱感覺很不對勁兒,燃起一張燈符,霎時間,他和戚靈樞兩個人都驚住了。白蒼蒼的花兒開滿了幽暗的地底,那靜默的白色,仿佛是死寂的雪,一路延展到符光照不見的盡頭。細弱的白色花瓣兒,明明生自肮髒的黑泥,卻不染塵埃,不沾汙穢。每一朵花底下都有一顆心跳,它們悄無聲息地在黑暗裏綻放,綿延向深不可測的地心。“神花扶嵐。”戚隱低聲道,“我們找到了。”他們拽了拽繩子,示意頂上的人下來。戚隱順著牆根兒走,仰頭看那些壁畫。壁畫線條簡明,甚至稱得上粗陋,看來得是年紀十分大的老古董了。上麵不止畫了伏羲,還有女媧。說的是伏羲女媧摶土造人的神話,隻見兩個人身蛇尾大神托著一個小小的泥人兒,對著吹了一口仙氣。下一幅畫中,泥人已經活了,在扶嵐花叢中打滾。隻不過所有壁畫隻有半截兒,下麵的一半被淤泥土層埋住了,看不分明。看得正入迷,也沒注意戚靈樞有沒有跟上來。周圍的心跳聲不知什麽時候變了節奏,越跳越快,戚隱眸子一凜,警惕地握住背後的歸昧劍。心跳越發嘈雜,仿佛無數不知名的東西在黑暗裏蘇醒。可神花沒有絲毫異樣,依舊是靜靜悄悄的一小朵。女牆背後忽然現出無數心跳,急速朝戚隱逼近。戚隱後退一步,無數蒼白的手臂破牆而出,張牙舞爪地抓向戚隱。正想拔劍,一柄刀比他更快一步。淒冷的刀光一閃而過,所有手臂齊齊斬斷。扶嵐拉著戚隱的衣領後退,道:“這裏有很多心跳,小隱。”戚隱說,“那不是花的心跳麽?”“花沒有心跳,下麵埋的是人。”扶嵐歪頭看了他半晌,伸出手摸摸他的發頂,“弟弟,你好笨哦。”又被他哥說笨,戚隱有些氣餒,他本想保護扶嵐,可每次都是扶嵐救他。戚隱蹙著眉心道:“這些是神花,我以為神花和咱們凡世的花兒不一樣,有心跳也不稀奇……好吧,我就是笨。”他拉了拉扶嵐的衣袖,“哥,你嫌棄我笨麽?”扶嵐搖搖頭,很認真地說:“不嫌棄,笨笨的可愛。”被這樣軟和的詞兒形容,戚隱心裏不大痛快。到底什麽時候他哥才會覺得他威武高強,小鳥依人似的偎在他懷裏,等他的保護?正想著,背後又是一陣嘈雜的心跳,無數鬼手再次破壁而出,將戚隱牢牢抓住。前麵那方女牆也伸出鬼手,死死掐住了扶嵐。戚隱整個人貼在了牆上,有鬼手奪了歸昧和黃金刀,蛇一樣躥了回去,一下沒了蹤影兒。戚隱用力掐訣,歸昧竟然沒有反應。轉眼看扶嵐,也是一樣的情況,這些鬼手太他娘的賊了,竟然知道繳械。戚隱和扶嵐不約而同發動凜冬術,璀璨的冰花爬上鬼手,可那些蒼白的手臂竟依舊狂抖不停,凜冬術對它們沒用!“我沒劍了,誰他娘的還有劍!”戚隱大吼。“大師哥來也!”雲知和戚靈樞禦劍而來。雲知一個翻身落地,白絹發帶在空中飛揚。本是極瀟灑的動作,落地的瞬間突然膝頭子一軟,趔趄了一下,差點兒跪地。“失誤失誤。”雲知汗顏,忙右手掐訣,有悔呼嘯著衝入戚隱身邊的石壁,轟轟烈烈炸了個口袋大的口子出來,飛濺出來的碎石打了戚隱滿臉。這樣的衝勁兒,石壁裏無論藏了什麽怪物都得卸掉個零件不可。然而,下一刻,更多蒼白的手臂從那裂口衝出來,密密匝匝,麻花兒似的扭成一堆,看得人頭皮發麻。戚隱離它們最近,那些手臂長了眼似的,一下朝戚隱這邊摸過來。這時戚隱看清了這些手,沒有掌紋,冰冷粘膩,蒼白如蠟。這些難道都是屍手?戚隱暗自心驚。所有鬼手發了狂似的摁住他的臉,戚隱的臉被捏得幾乎變形,他艱難地怒吼:“你個狗賊,你是不是想害死我!”話兒還沒說完,鬼手抓著他的頭撞擊石壁,石壁轟然破裂,戚隱撞得滿頭是血,頭暈目眩。他奶奶的,這幫孫子,把他的腦袋當錘子使喚!緊接著更多鬼手扯住他的肩膀,將他拽進石壁。一股令人作嘔的膿腥味撲鼻而來,戚隱半個身子沒入了石壁。黑暗裏什麽也看不見,隻能感到身側有無數手臂波濤似的瘋狂湧動。眼看戚隱就要被拉進去,有悔掉了個彎兒,斬斷拉住扶嵐的手臂。扶嵐立刻躍到戚隱那,拽住戚隱的雙腿。他力氣極大,明明有無數雙鬼手在拉戚隱,可僅憑他一人的力氣,竟一點一點地將戚隱拽了出來。黑貓和戚靈樞也來幫忙,各自拽一邊,戚隱的褲腿裂了一個大口子,露出一大半光溜溜的腿。“各位,我臂上有傷,就不幫忙了。我給大家唱個曲兒助助興!”雲知彈著劍,唱起了十八摸。這個混蛋!戚隱咬緊牙關,在裏頭奮力睜開眼,忽見前方有什麽東西一閃一閃地發亮。是歸昧麽!戚隱伸出手,竭力去夠他的劍。身後那幫人不停拉著他,他不住地往後,離那東西越來越遠。戚隱心裏一急,使勁兒往前一掙,好不容易將那東西握在了手心,摸起來圓圓的,不是歸昧,不知道是什麽。外麵扶嵐驀然發力,將他整個人拖了出去。悶在裏麵許久,差點兒沒有窒息。戚隱坐在地上喘了口大氣,打開手掌,看見一個黃金環。“耳環?”雲知說道,“虞師師的?他們一定是被拽進去了。”“不是她的,”戚隱捏起那金環,環子在遲重的符光下光芒璀璨,瞳子般眨眨,“你忘記了麽,我們在神墓裏見過它。黃金罪徒人形棺,它的耳朵下麵就掛著這個東西。我在老怪的記憶裏也見過這個耳環,”他的臉色很難看,“這不是虞師師的耳環,是老怪的耳環。”“他來過這裏?”戚靈樞沉聲道。“也有可能他就在這兒。”黑貓悠悠地說,“我們最好祈禱別遇見他,五百年前的他,一定不會比五百年後好對付。”戚隱想起那老神巫瞧見扶嵐的模樣,原來他並非熟悉扶嵐,而是熟悉扶嵐身上那部分酷似巫鬱離的氣息。他爹的劍被那幫鬼東西奪走了,戚隱正心煩意亂,忽然發現他哥沒了人影兒。“我哥呢?”“在前麵,白癡。”白鹿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在耳側。“你下次說話前能不能給我提個醒?”戚隱道,“成日跟個鬼魂似的。”白鹿翻了個白眼,“小爺踹你一腳,行不行?”戚隱站起來,走到前方。這裏離岩漿河近了,四周都朦朦亮了起來。扶嵐站在一塊兒岩上,極目望向遠處猩紅色岩漿上方一顆巨大的圓石。那魁偉的石頭座落在岩漿河的中心,奔騰的岩漿仿佛是圍繞著它旋轉流動。石頭上滿是坑坑窪窪的孔洞,大大小小,像一塊塊深可見骨的傷疤。一柄黑鞘玄銀刀深深插入其中,露出的一截玄銀刃冷冽似雪。它還殘留著一抹狂暴的殺戮氣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一線鋒刃般的殺氣。陰寒的殺氣烏雲一般鎮壓著這一塊區域,連神花的心跳都萎靡不振。扶嵐朝那把玄銀刀伸出了手,刀身震動,石塊簌簌落下灰塵。錚然一聲清嘯,玄銀刀飛到了扶嵐的手中。扶嵐低頭看那把刀,純黑色的劍鞘,凝結著月色的刀刃。他輕聲問:“小隱,這是你給我的斬骨刀麽?”戚隱有些發怔,這把刀和扶嵐的斬骨刀一模一樣,可剛剛斬骨刀已經被鬼手卷走了。片刻後,戚隱忽然明白過來,這的的確確是扶嵐的斬骨刀,卻是五百年前的那把。扶嵐來到地心深處,從這塊坑坑窪窪的大石頭裏拔出了斬骨刀,將它帶出了神殿廢墟,又遺落在冰海天淵。“唉,斬骨刀啊……”白鹿對揣著袖子,道,“忘了告訴你了,這是小爺用鹿角為薪柴,親手打的刀,是巴山神殿供奉的絕世巫刀。”“誰將它遺落在這裏?”戚隱在心裏問,手摸到方才撿到的黃金耳環,“難道是老怪?”白鹿幽幽歎了口氣,“你記不記得我說過,這裏沒有神明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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