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鬱離誆殺扶嵐,戚隱是必定要取他狗命的。戚隱正要說話,心髒忽然收縮了一下,像被誰攥緊了似的,心裏忽然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這感覺突如其來,沒有因由。戚隱以為他的身體又出了毛病,但很快他意識到問題並非出在這裏,這情感並不屬於他,而屬於他體內的白鹿。他在戚隱的胸腑裏悲傷,悲意猶如海水彌漫心田,淹沒九藏。“老白,你怎麽了?”戚隱問。“小爺好得很,別管我。”白鹿背過身,惡聲惡氣地道。戚隱忽然想起那日在巴山月鏡,他看見殘陽如血,神遠征,神巫困守神殿。那是巫鬱離的記憶,也是白鹿的過往。這個死要麵子的家夥,是為了他的大神巫悲傷麽?他曾經違背天命,為此不惜與伏羲決戰。可現在他卻選擇了屈服,甚至與自己昔日最忠誠的大神巫為敵。那所謂的天命,竟連白鹿都違抗不了。原來即便是神,這天地間最古老的生靈,也要屈服在命運的洪流之中,猶如水中漂萍,隨波逐流。戚隱仰頭瞧了瞧湖外天穹,星月俱滅,塵世一片漆黑,水裏也黑一片。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對白雩道:“你說的我都明白了,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同我哥又有什麽關係?”“那個叫扶嵐的孩子……”神女們輕輕歎著,緩緩道,“自巫鬱離喂你喝下神血,我們便在世間物色能夠在巫鬱離手中保護你的夥伴。凡人先天羸弱,妖魔嗜血成性,唯有這個孩子,心地純善,是謂良選。”“但我們選擇他,還有更重要的理由。”神女們揮手拂動水波,細白的泡沫幻化出一個男人的身影,戚隱心神一震,怔怔地注視那虛幻的水象。他是扶嵐,黑衣黑發,沉靜得像一座雕塑。戚隱默默望著他,抬起手,伸向他的臉龐,卻穿過幻影,什麽也沒有摸到。“什麽理由?”戚隱問。“你的兄長,與巫鬱離一般,乃不死之身。”所有人俱是一驚,雲知在後麵道:“這麽說來,之前我們在神墓中殿看到的那具骸骨,確實就是扶嵐沒錯了?”“不錯。”神女道,“數百年來,他一直鍥而不舍地前往神跡,求問諸神他的身世。可他的身上有那個罪人的氣息,他是不為神所造的物,被諸神拒之門外。當他現身神跡,神侍會毫不容情地殺了他。”戚隱一愣,怔怔地望向坑裏堆積如山的骨骸。這是一座亂葬崗,隻不過它葬的都是同一個人扶嵐。她說得沒錯,戚隱想起來了,扶嵐十二歲離開南疆的緣由便是前往各地神跡擲簽,詢問他的同族血親所在何處。黑貓因此廣拓金錯書,破解了金錯書的含義。但這一世的扶嵐沒有去太多地方,因為他在烏江遇見了狗崽和阿芙。“你們殺了他。”戚隱嗓音發啞,像咽了滿嘴的沙。“你要明白,那時世間還沒有你,他還沒有被選作你的夥伴。他非人非妖非魔,諸神厭惡他,就像凡人厭惡妖魔。當初我們選擇他,除了女媧大神,其他神都不讚成這個決定。孩子,成為你的夥伴是他的救贖,隻有這樣,他才能被神接納。不過,如你所見,諸神無法真正殺死他。他和巫鬱離一樣,無論用什麽辦法殺死,都會再次複生。我們注意到,每一世的扶嵐都從巴山神殿走出,去往四方流浪。但我們探尋巴山四周,甚至設法送你進入月鏡,都不曾找到他重生的秘密。”戚隱心裏發苦,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去,蹲下身,捧起了一顆頭顱。拂去細沙,擦幹淤泥,沾了滿手的泥塵。他一遍一遍擦,撫摸黑漆漆的眼塘子,瘦削的顴骨。這是他哥哥,是扶嵐不曾記起來的時光。什麽他是他哥的救贖?都他娘的放屁,這些愚蠢的神怎麽會知道,他哥才是他的救贖!沒有誰比得過扶嵐,肮髒的黑血灌滿天下人的心房,隻有他的哥哥淨若琉璃。可這樣好的一個人兒,無論重活多少遍,命運都是一樣的悲慘。凡人將他看做是怪物,妖魔視他為恐怖的異類,連神也不要他,一遍遍把他殺死。他該多麽孤獨,一個人背著一把刀走在曠野裏,去尋訪那些遺落在時間之外的神跡,去造訪傳說中悲憫善良的神。他卻不知道,神愛世人,獨獨不愛他。第119章 神隱(三)“我哥和巫鬱離不一樣,”戚隱澀聲道,“他不能像巫鬱離那樣記得從前的事情,每一次重生的他都是空白的,他對世界一無所知,對自己也一無所知。”“不錯,我們推測,這是因為巫鬱離為了消除他妖化的記憶,曾多次清洗他的神魂。巫鬱離所用的洗魂術霸道直接,相當於強行破壞腦髓靈宮,致其失憶。‘夫腦者,一身之靈也,百神之命窟’,更何況是神魂。這種洗魂術用的次數太多,對他的神魂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傷。使得他雖然能夠重塑形體,卻無法保存過去的記憶。”第二個神女接口道:“不過,我們在他的神魂中央,看到了更奇怪的東西。”神女指尖燃起青光,扶嵐幻象的大腦中央顯現出一道細細的金光。那金光蜿蜒扭曲,橫亙在他的腦宮中央,像一道深刻的疤痕。“一道疤?”戚隱喃喃道。“準確地說,是一道符咒刻痕。這道刻痕很新,印刻時間在近幾百年之內。似乎在巫鬱離破壞他的神魂靈宮之後,有人在其中刻入了未知的符紋。刻印神魂,受術者無疑要遭受極大的痛苦。這樣的咒術殘忍霸道,不可逆,不可解。它的功用我們並不清楚,或許扶嵐心智缺損,寡情少欲與這道刻痕有所關聯。”究竟是哪個混蛋對扶嵐做了這樣的事兒,過了這麽多年,也根本查不分明了。戚隱心裏疼痛,手臂在衣袖下繃緊。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艱難地平複心緒,道:“好,不必再說了。你們隻要告訴我,無方那位前輩,叫慕容長疏的,他要找的人到底是不是我哥,他去的地方是哪裏?”“你猜的沒錯,他要尋的故人就是扶嵐。”神女道,“他出現的最後一個地方是九嶷山,那是伏羲神殿的所在。”“伏羲神殿?”戚隱三人都皺起了眉頭。另一個神女說:“伏羲大神乃人間祖神,數千年前,他的神殿掌握著天下最高妙的秘法。舊時有傳,伏羲大神巫巫即明得神天秘傳,知不死神術。這顯然是訛傳,伏羲大神絕無可能授予凡人長生秘術。但或許他們真的依靠自己,尋得了逃脫輪回的辦法。巫鬱離不死的秘密,或許也與那裏有關。”“我哥去過伏羲神殿麽?”戚隱問。“當然。”第三個神女回答他,“你的哥哥是數百年來唯一一個從九嶷山生還的凡靈。薑央戰死,伏羲大神開啟靈感大目之後,便陷入了長久的沉眠。我們已經有數千年不曾得到他的訊息。一千年前,我們從長眠中蘇醒,發現伏羲神殿不知所蹤,我們遍尋凡世,也找不到它的蹤跡。九嶷山高入天穹,遍布冰原,凡靈難以生存。千年間,覬覦神秘寶的妖魔凡人無數,但沒有誰能夠深入山腹。大約五百年前,第十五世扶嵐進入九嶷山。他是唯一一個進入山腹,並安全回返的人。”“神仙姐姐,你們不是說如果他進入遺跡,就會被神侍殺死麽?”雲知說,“他或許根本沒到神殿,路走一半兒,想想還是家裏躺著舒服,就回來了。”“的確如此。但凡事總有例外,他是如何勝過神侍,我們無從知曉。”神女幽幽道,“正如我們並不知道,巴山神侍為何對扶嵐與巫鬱離視若無睹,任其出入。”她說到這兒,白鹿忽然一噎,抿著唇一聲不吭。他的反應不大對勁,這事兒肯定同這小子有關係,戚隱心想,但並未多言。“不過,這並不重要。我們判斷他去過伏羲神殿,是因為他從雪山的深處帶回來一個孩子。”神女道,“那個孩子,就是慕容長疏。”所有人俱是一驚,雪山深處荒無人煙,怎麽會有孩子?隻有戚隱莫名有點不大高興,他哥除了他,還帶過別的孩子麽?“如你們所知,那個孩子長大之後四處調查扶嵐,按照幼年記憶臨摹扶嵐畫像,四處打聽,甚至追查到了巴山神殿。《無方菁華錄》說他愛好遊曆,實際上,他走遍大江南北,所尋覓的皆是扶嵐去過的大神遺跡。最後,他三百七十五歲那年失蹤在九嶷山的深處。我們觀察了他一生的時間,直到他消失在九嶷山。那是伏羲大神的領地,我們無法窺探,無法得知他到底經曆了什麽。不過,他除了長大之後四處調查扶嵐以外,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神女頓了頓,道,“他幼年之時,常常夢遊。”“夢遊有什麽稀奇?”戚隱想不明白。“夢遊當然不稀奇,”雲知笑道,“但他如果說了些了不得的夢話,做了些了不得的夢事,那就稀奇了。他該不會在夢裏大喊‘吾乃伏羲大神之子’吧?”“大神無法繁育,孩子。”神女們淡淡笑了一下,“他的奇怪之處在於,他夢遊的姿勢十分怪異。”神女指尖輕彈,水波再次聚攏,凝出一個瘦小的人形。雲知扒開發帶往那瞧,戚隱也凝目細察。那小童模樣的人正趴在地上,以一個別扭的姿勢向前爬行。這姿勢莫名讓人有種汗毛倒豎的感覺,那小童看起來不像是個人了,倒像被什麽東西附了身一樣。戚隱看了半天,忽然看明白這是什麽姿勢。這孩子像是一條蛇,貼著地麵向前蠕動。“無方長老認為他受到妖魔侵擾,被妖氣感染,才得了這樣的病症。無方師長想盡辦法,也無法治愈這個蛇行的孩童。他們想要尋求扶嵐的幫助,但扶嵐那時候已經消失在冰海天淵的深處,不知所蹤。所幸,在無方生活數月之後,這病不治而愈。但讓人遺憾的是,隨著病症的消失,他過往的記憶也在衰退。直到他完全成人,對九嶷山隻剩下模糊的印象。無論我們怎麽用神語誘他開口,他都無法言明伏羲神殿的情況。”戚隱眉頭深鎖,“我要去九嶷山。”“莫急,我們會撕開時空裂隙,把你送往五百年前的九嶷山。你要跟隨彼時的扶嵐找到伏羲神殿,巫鬱離不死的秘密極有可能便藏在當中。當你重新登船,古船會馱著你回到現在。”神女們懷著遺憾歎息,“孩子,我們虧欠你很多。將扶嵐送往你的身邊本隻是為了保護你的安全,讓你免除妖魔的滋擾,罪徒的窺伺,我們沒有想到你們會有如此深厚的羈絆。作為補償,我們贈予你我們的心頭血,幫助你複原你與扶嵐的妖貓。”中間那個神女輕輕吐息,她赤裸的胸膛中央浮現一點血色的光亮。燦爛的心頭血從她的胸腑中淡出,飛往戚隱背後的包袱。神心血沒入黑貓皺巴巴的額間,它身上的大片灼傷一點一點複原,黑油油的皮毛重新長出來,小小的梅花爪子動了一動。“小隱……”黑貓掀開了一條眼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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