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每天都去田埂上接阿芙,一家人一起走過田埂回小木屋,有時候會繞道兒去村口買點冰糖糯米圓子,那是狗崽愛吃的。後來隔壁李村一個年輕閨女兒嫁來了他們村,加入了浣衣女的行列。那少婦一身水秀,見了人一徑兒柔柔地笑,和阿芙這種裝出來的溫柔差別很大。阿芙回到家翹著腿搖蒲扇,攬鏡哀歎:“既生我孟西施,何必生她李貂蟬?”扶嵐並不懂女人在外貌上的好勝心,他隻知道阿芙想要變漂亮。鄰居二丫告訴扶嵐胭脂可以讓人變美,有一天阿芙出門做工,扶嵐帶著黑貓和狗崽去到村口,走了一裏地,逢見劉家大郎進鎮的牛車,他們坐在稻草堆裏進了烏江鎮,尋了一個胭脂鋪子。扶嵐舉起狗崽,讓他夠著櫃台,挑了一盒胭脂。他們往回走,這回沒那麽好運逢見牛車,那時候扶嵐還不會禦劍,他們隻能走回去。迎著白花花的大太陽,小徑兩旁是水綠汪汪的水田,扶嵐背著狗崽,黑貓在他腳邊,三個家夥往家裏趕。一路上狗崽解了兩泡尿,他們在日落前走回了家,把脂粉盒子放進阿芙手裏。阿芙驚訝扶嵐哪來的錢,她每天給他的銅板隻夠買菜。扶嵐解下小帽,露出齊耳的短發。原來這個傻乎乎的孩子,不知怎麽想出來的主意,把自己的頭發給賣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阿芙心疼地摸他頭發,“你怎麽能把頭發給剪了呢?”扶嵐睜著大而黑的瞳子,懵懂地說:“我沒有父母,隻有阿芙。”阿芙一愣,捂住了嘴,水灩灩的大眼睛登時濕了。那是扶嵐第二次看見阿芙流淚,他不是很明白,能變漂亮了,為什麽要哭呢?阿芙一麵流淚一麵道:“貓爺總是說你瓜,村裏人也說你傻。哼,才不是呢,”她又笑起來,淚的眼睛彎成兩道月牙,“我們家嵐崽,是天底下最聰明,最可愛的娃娃。”再後來,南疆大亂,扶嵐和黑貓接到召妖令。那一天的黃昏晚霞像血一樣紅,日頭燒著了似的掛在天盡頭。天南地北的妖都往南趕,群妖浩浩蕩蕩地飛過境,烏雲一般遮住半邊天。所有人都出來看,拄著鋤頭連連咂舌。扶嵐也得走了,即使妖都不大待見他,南疆畢竟是他的家鄉,也是貓爺的家鄉。黑貓沉沉歎了一口氣,對戚隱說:“就是那天,阿芙抱著我們,一遍又一遍叮囑:無論走到多遠的地方,都一定要回家。”黑貓合抱著兩隻爪子,目光盡處那個男人的身影索索落落,像一棵孤生的苦竹,“呆瓜這個家夥,像是心眼兒天生缺了一竅似的,不知愛恨,不知喜怒。剛遇見他那會兒,他可以一整個月都不說話,老夫還以為他是個啞巴。你同他說話兒,他也不愛搭理你,他把別人當空氣,把自己也當空氣。是烏江那段日子,讓他有了人樣兒。”戚隱望了會兒扶嵐的背影,走到他的身邊。雨點兒細細刷刷澆在青石地上,他望著扶嵐,這個男人的側臉靜靜悄悄,冷冷清清,大而黑的眸子映著風雨,像無邊際的茫茫秋水。一滴淚滑落扶嵐的臉頰,戚隱怔了片刻,輕聲道:“哥,你哭了。”扶嵐呆呆地伸出手,摸了摸臉上被風吹得冰涼的淚滴,“小隱,我在難過麽?”“嗯,”戚隱擦幹淨他的臉,抱住他單薄的肩膀,“你想咱娘親了。”“我們和娘親還會見麵麽?”扶嵐低聲問。他的聲音很落寞,像飄飄揚揚的霜和雪,散進風裏。“會的,”戚隱摸摸他溫軟的發頂,“我們活著的時候能在夢裏相見,等我們死了,我們就會在陰間團圓。”第82章 南風(一)經過一程程山一程程水,終於到了南疆地界。手搭涼棚望出去,入目是綿延的巍峨高山,山勢猶如臥龍,起起伏伏連綿不斷。他們禦劍經過嘉陵江,蟹殼青的水倒映著蟹殼青的天,白茅蒿草在岸邊搖曳。紅潑潑一團大日頭從遠方升起來,照亮千山萬水。九頭鳥尖嘯著經過他們身旁,山林裏群妖奔襲,驚起半邊天的飛鳥。戚隱滿心稀奇,一手抱住他哥的腰,一手抱著黑貓,小心翼翼地探頭往底下瞧。他很早以前就聽說過南疆,這個妖魔盤踞之地。聽說這裏瘴氣橫生,漫山都是長了幾千年幾百年的野林子,山裏有數不清的沼澤,沼澤裏棲著吸人血的蟲蟻蚊蚋,不管是妖魔還是人掉進去,一眨眼就會變成幹癟癟的一張皮。往西南走是南疆的十萬大山,橫嶺縱穀,瀑布飛流,有些地方連妖魔都不往那去。內中有九垓天坑,從天上望下去,仿佛是一個黑洞洞的巨眼。深不可測,見不到底,微生魔刀插在邊緣,結界籠罩,修為高深的妖魔無法通過。他們先回橫山休整,這是扶嵐的領地,南疆妖魔族群林立,各分地盤,各方時常征戰,其實在戚隱看來,就跟黑幫打架鬥毆搶地盤似的。兩年前扶嵐斬殺微生魔龍,成為妖魔共主,妖魔將橫山贈予扶嵐。據說到目前為止,扶嵐的領地還沒有妖敢來尋釁,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橫山太小,那些頭領不屑一顧的緣故。戚隱對扶嵐的行宮不抱什麽希望,扶嵐這麽窮,什麽宮城樓台,妖兵魔侍,十有八九統統沒有。事實證明戚隱猜的很對,他拎著包袱,站在一個吊腳樓村寨麵前。村寨矗立在橫山半山腰,青色的瓦簷,杉木曲廊走欄,傍水而立。山勢很陡,吊腳樓一層層疊高上去,乍一眼看,上麵的竹樓就像建在下方竹樓的腦袋頂上似的。一入村寨,先看見的是邊上一排土布搭的窩棚,每個窩棚底下都有一個大缸,上麵架兩塊長條木板。這是茅廁,是黑貓設的,免得村寨裏的妖怪到處拉屎。扶嵐拉著戚隱進寨,走過極窄又極陡的青石台階,兩邊全是高高矗立的吊腳樓。大大小小各色雜毛妖怪在上麵探頭探腦,還有的拖家帶口蹲在屋頂上,十分新鮮地望著戚隱。“那是凡人?他是公的還是母的?”“我阿母說胸大屁股翹的是母的,他屁股翹,一定是個雌兒。”戚隱:“……”扶嵐的吊腳樓在最高處,統共三層,歇山頂,翹腳飛簷,簷下還掛著舊舊的紅燈籠。正中間是堂屋,裏麵有個黯沉沉的火塘,兩邊是睡覺的饒間,一把木頭梯子直接從第二層通向石子路。最底層用來養雞鴨,斑竹編的柵欄板,裏頭鋪滿了稻草。扶嵐推開柵欄看了看,說:“小雞小鴨都不見了。”“什麽小雞小鴨?”戚隱問。“你哥養的,”黑貓道,“一準兒是被那幫婆娘給吃了,天天隻知道吃吃吃,吃得連毛都不剩一根。你看你哥這窮鬼的相貌,就是被那幫婆娘給吃窮的。”說著,黑貓往走欄上一躺,烏黑油亮的皮毛在陽光裏燦燦發著光。它道:“也罷,要是養不起咱倆了,就讓你哥插個草標,去集市上賣身,你們人間的富婆就喜歡呆瓜這樣的小白臉。”黑貓說的那幫婆娘就是他哥的二十八姬妾,雖然扶嵐並不把她們當媳婦兒,但這些妖姬魔女還是仰賴扶嵐來養活。戚隱十分好奇扶嵐這幫姬妾,黑貓說它們自己有洞府,分散在橫山的犄角旮遝裏,不住在村寨裏。據說他哥這幫姬妾個個傾國傾城,有個叫留荑姬的,美得恍若天仙下凡,曾有兩個妖族首領為了她大打出手,差點挑起第二次妖魔大戰。扶嵐可謂柳下惠轉世,這等天姿國色圍繞身邊還能老僧入定麵不改色,戚隱有時候真的懷疑他是不是不舉。扶嵐挎著籃子去集市買雞鴨,讓戚隱自己尋個饒間住下。南疆妖魔大多凶殘嗜血,戚隱一個凡人其實並不安全,黑貓叮囑他寸步不能離開橫山,否則有生命之憂。戚隱連連點頭,一連趕了好幾天的路,腰酸腿疼,他壓根兒哪也去不了。隨意挑了個饒間,稍稍打掃幹淨,上炕就睡。小軒窗外麵鳥鳴啾啾,青山綠水一片好風光。戚隱眼皮子打架,困得掀不開,不過一會兒就睡熟了。半夢半醒間,一陣甜膩的香味兒襲來,戚隱迷迷糊糊地掀起眼皮。傍晚天光陰暗,屋子裏黯沉沉一片,扶嵐手臂撐在他臉側,低頭望住他。扶嵐看起來和往日不大一樣,他平常不苟言笑,總是一副呆呆的樣子,此刻卻眉目含春,眸中仿佛蓄了一汪春水,溫柔得可以融化骨頭。這肯定是在做夢,戚隱在做春夢。他想他真是完蛋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的春夢永遠離不開扶嵐。他不能和扶嵐同床睡了,每回硬邦邦地醒來,扭頭望見身邊睡熟的哥哥,總是很不好意思。扶嵐這個呆子,他怎麽也不會想到,身邊的弟弟正在夢裏對他做那樣的事情。眼前的扶嵐用手指描畫他的臉頰輪廓,冰涼的指甲輕輕刮著他的臉皮。就是稍稍有些鋒利,戚隱覺得扶嵐要剪指甲了。“我餓了,”扶嵐的呼吸咻咻打在他的臉上,“我可以把你吃掉麽?”嘴巴有點臭,戚隱想,但沒事兒,隻要是他哥,他什麽都可以忍。“先吃這裏,”扶嵐白潔的指尖按在他的眉心,緩緩下移,“再吃這裏,最後吃……”指尖劃過喉結,沿著脖頸子向下,滑過戚隱的胸前,所過之處浮起陣陣戰栗,戚隱的心都要酥了。手指最後停在小腹上方,扶嵐媚眼如絲,上挑的眼角綴滿笑意,“這裏。”也罷,反正是做夢,做什麽都不犯法。戚隱心一橫,摟住了身上人兒的細腰。就在這時天邊閃過白蛇似的猙獰電光,一道驚雷炸響在天盡頭,整個天地亮了一瞬,照亮麵前人的臉。戚隱一個激靈,頓時看清了壓在他身上的東西,一下子嚇得魂飛魄散。那是隻毛茸茸的狐狸,長著一張酷似人的笑臉,一雙青幽幽的眼睛倒吊著,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這東西兩隻鋒利如刀的爪子死死按著他的肩膀,大嘴一咧,露出鋸齒似的兩排牙,涎水從嘴巴裏漏出來,滴在戚隱臉上。戚隱一拳打在它那張怪臉上,聲嘶力竭地大喊,“歸昧!”弧月般的寒光劃破黑暗,歸昧劍應聲而出,霎時間割斷那狐狸的腦袋。鮮血呼啦啦噴在戚隱臉上,戚隱握住劍滾下炕,麵前倒吊下一個碩大的黑影,那黑影是一個瘦棱棱的長條兒,渾身長滿手,在空中篩糠似的抖動。黑影轉過身,蓬亂的頭發裏露出一張猙獰的白臉。戚隱尖叫一聲,向後退,正瞧見後麵那隻狐妖接好腦袋,陰慘慘地朝他笑。四下裏一瞧,黯沉沉的黑暗裏不知何時擠滿了妖怪,陰森森的臉兒都望著他,要笑不笑的模樣。戚隱的心涼了,結結巴巴地道:“各位好漢,我是你們大王扶嵐的親弟弟,你們找食兒還是往別處去吧!”“大王非妖非魔又非人,你不過是個普通的凡人,怎麽可能是大王的弟弟?小東西,”狐妖笑吟吟地點他鼻頭,那雙青熒熒的倒吊眼彎起來,別樣地恐怖,“休要誆騙姐姐,姐姐一不高興,可是會生氣的。你模樣不錯,我要將你帶回我的洞府,好好享一番樂子。”“女蘿,我們是一起發現的,你不能獨吞。”蜈蚣精道。“你們想怎麽?”後麵有妖問。“怎麽?”那叫女蘿的狐妖吹了吹指甲,“老娘一個月沒開葷,當然是先奸後殺!他的腦花我要了,其他部件你們挑。”正在這時,歸昧橫空而出,貼著女蘿的麵飛出去,女蘿下意識躲開,戚隱抓住歸昧劍,順著劍勢躥出了軒窗。後麵勁風霎起,妖魔嘶叫,陰森森的長影兒罩在戚隱頭頂。戚隱頭也不敢回,連滾帶爬跌下吊腳樓,正要起身,一隻手拎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驚魂未定地抬起臉,正見扶嵐提著一個蓋了碎花土布的竹籃子,疑惑地瞧著他。妖魔們從窗子裏躥出來,看見扶嵐,登時停住了。狐妖喬模喬樣地抿了抿頭發,朝扶嵐拋了個媚眼,細聲細氣地道:“郎君,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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