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道:“你在墓裏是不是看見許多纏枝花兒?那個叫做扶嵐花,是我神殿的圖騰。這花兒十分奇特,莖須相連,根係相通,所有扶嵐花都由一塊大根生發而出。更有趣的是,這花兒遇風則逝,風一吹,就統統化成灰,飄得無影無蹤。因為這種特殊的習性,它在下界活不了,隻在小爺的月輪天上有。”他說著,抬起手,掌心裏霧氣凝結,化出一朵花兒的幻像來。他手一揮,那花兒晃晃悠悠地朝戚隱飄過來,戚隱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將它接住。那是一朵小小的白花兒,乍一看像個毛茸茸的小球,花瓣兒像一圈棉絮似的,依附在根莖上。戚隱一吹,花瓣兒飛向空中,像吹落了一圈細細密密的星光,一晃眼,便不見了。戚隱望著那隨風飄逝的花瓣,不知不覺發起呆來。用這樣的神花兒做名字,人也像一朵清清靜靜的小白花兒,他哥難道是個花仙子麽?他撐著下巴,思緒漫無目的地飄。那個家夥怎麽就不是個女娃兒呢?呆呆的傻傻的,要是個姑娘家多好,多招人憐愛。他想起扶嵐晚上在燈下做針線的模樣,低著頭,脖頸後麵的領子矮下去,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後頸。要是扶嵐是個姑娘,那他就可以……戚隱心裏悵然,支起身來,無意間牽動病腳,一陣鑽心的疼。脫了鞋襪瞧,那毒瘡已經蔓延到了腳背,青青紫紫,起了一層痧似的。白鹿踅身瞧見,嫌棄地“嘖”了一聲,道:“好惡心。”“……”戚隱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白鹿落葉一樣慢悠悠飄下來,掌心凝起暝朦的白光。他手掌拂過戚隱的右腳,那咒痧漆殼子一般層層剝落,一下便沒了。戚隱驚喜地掰著腳丫子翻來覆去地瞧,那咒詛真的消失了。神果然是神,雖然瞧著不著四六,但還是有兩把刷子的。抬頭想要道謝,卻見白鹿的魂體淡了好幾分,像是煙一樣,快要散了似的。戚隱怔怔地道:“白鹿,你……你的神魂……”“哦,”白鹿低頭看了看自己,懨懨地打了個哈欠,“畢竟剛活過來嘛,太虛弱了,耗費丁點兒靈力就成這模樣了。無妨,就算神魂散了,過幾天又會重聚的。”戚隱略略安了心。白鹿又道:“看在你身上有小爺血脈的份上,提醒你一句,侍奉我的那幫巫祝向來……”他白得幾乎透明的臉上,露出無奈又厭煩的神色,“反正一言難盡。神墓是他們建的,貿然闖入者在他們眼裏是犯了瀆神大罪。所以墓穴一旦有人闖入便會自動封鎖,讓入侵者充作我的活殉。不過我已經將入口打開了,你要出要留,自己看著辦吧。”他對掖著手往神像飄,身影越來越淡,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扭過頭道,“對了,不要碰……”話兒還沒說完,便不見了。碰什麽?戚隱不解。喊了好幾聲白鹿,沒人答應,隻好作罷。從進來到現在,起碼得有一炷香的時間了,雲知他們仍是沒有出現,該不會出什麽事兒了吧。貿然出去他又不敢,沒準他爹就候在門口。撓了撓頭,又畫了好幾張傳音符送出去,期盼他們能快點兒瞧見。戚隱決定再過一盞茶的時間,若沒個信兒他就出去。等著等著,上下眼皮子打架,一個沒撐住,打起盹兒來。夢裏頭瞧見扶嵐,就坐在他邊上,低頭瞧著他,黑而大的眸子,依舊是那樣專注的神氣,像純澈的琉璃珠,清清楚楚倒映著他的影子。戚隱望見他鼻子就是一酸,也不知怎的,像分別了半輩子的久別重逢,幾乎要掉下淚來。他靜靜的,也不吭聲,那樣溫和恬靜的模樣,真叫人喜歡。戚隱忽然惡向膽邊生,反正是夢,又不是真的,不如幹點兒想幹的。他身子一聳,撅著嘴撲過去,夢裏的扶嵐明顯嚇了一跳,按住他的腦袋,死活不讓他近身。戚隱不依不饒,噘嘴就要往他臉上湊。身後響起一個人驚恐的聲音,“黑仔,你夢裏發春啊!”戚隱一下子驚醒了,眼皮子一抬,正瞧見戚靈樞冷得掉渣的死人臉,手還按在戚隱的腦門上,戚隱嚇了一大跳,忙往後一縮。雲知走過來,湊趣兒道:“這麽激烈,夢見誰了?花姑娘?”你大爺的。戚隱滿心尷尬,抬起眼四下望,戚靈樞在一旁整袖子,昭明站在邊上仰頭看白鹿神像,嘴裏嘖嘖驚歎。就是不見方辛蕭,便問:“辛蕭師妹呢?”雲知露出頭疼的表情,道:“我們走散了。”他們幾個盤腿坐下來,慢慢跟戚隱說他被擄走之後的事兒。戚隱剛被戚慎微拽上去,大夥兒慌忙要追,卻在這個時候,長廊裏的石像簌簌震動,一個接一個地開始龜裂。幽明的符光下,那些石像蜿蜒出枝枝叉叉的裂縫,石殼子碎裂,露出裏麵幹癟癟瘦瘠瘠的人來。那些人通體深褐,帶著一股衝鼻的藥味兒,從石像裏麵走出來。每個人臉上都是痛苦扭曲的表情,那五官像披了一層瀝青,被高溫融化了似的,猙獰恐怖。它們伸出幹巴巴的雙手,摸索著走向雲知他們,淒慘地哀嚎。所有人大驚失色,戚靈樞一麵後退,一麵禦劍。淒冷的劍光織成一片劍雨,落在那些怪物身上。怪物捂著頭臉驚恐地嘶吼,卻一個也沒有倒下,依舊一麵哀嚎一麵摸索著往戚靈樞的方向來。方辛蕭和昭明先順著方才戚慎微弄出的洞爬出去,緊接著是雲知,戚靈樞殿後,所有人脫出。然而那些怪物也爭先恐後地從洞裏爬出來,口齒不清,淒慘地大喊著什麽。昭明心驚膽戰地問:“它們在喊什麽?腎?他們要我們的腎?怎麽的,都幹成那樣兒了,還想著壯陽麽!”雲知大吼:“什麽腎,它們喊的是神!”“神?哪有神?”昭明一麵跑一麵哭著道,“這到底是什麽鬼地方,怎麽這麽邪門兒啊!”雲知扭頭瞧了一眼,差點兒沒背過氣兒去。黯沉沉的黑暗裏人頭滾滾,那些怪物伸著幹枯的手臂,張著扭曲的大口,一麵窮追不舍,一麵尖嚎著:“神,寬恕我們!寬恕我們!”好不容易找到個拐角,所有人攀上房梁,屏氣等它們過去。所幸那些東西不知為何眼神不太好,四處摸索亂嗅,終於一個接一個地走遠了。等確定安全了,戚靈樞卻低聲道:“方辛蕭不見了。”一下少了兩個人,到底是先去找戚隱還是找方辛蕭,大夥兒都沉默了。戚隱不知被拖到何處,路上都是怪物,不好查探地上的血痕,但方辛蕭極有可能就在附近。糾結了一會兒,最後決定先去找方辛蕭。他們推測是剛才逃命的時候跑丟了,沿著道兒回去尋,卻也沒有找到。於是又找可能的岔路口,不是已經被怪物堵了,就是沒有人影兒。他們又猜測方辛蕭會不會回到石門那兒了,便熄了燈符,摸黑走回去。路上有幾個落單的幹癟怪,這裏頂上沒有房梁,不能上去。但這東西眼神不濟,他們便決定屏住聲息繞過它們。昭明膽子最小,心髒狂跳,幾乎要爆炸,眼睜睜看著戚靈樞躡手躡腳靜悄悄地鑽過一個怪物的手臂下,到了過道的另一頭。雲知讓他先走,他苦著臉,一點一點挪過去,一個怪物像察覺到什麽,聳起鼻尖,朝他的方向探腦袋。他的腿一下就軟了,不敢動彈,那怪物佝僂著,離他越來越近,即使走道裏烏漆麻黑,他也能看清它深深凹陷進去的烏黑眼塘子。它的軀體十分怪異,肉質幹癟,像風幹了的臘肉。喉嚨的地方有裂隙,隱隱瞧得見裏麵有植物莖葉模樣的東西。昭明很快想明白這些東西身上怎麽有那麽強的藥味兒了,那是因為它們的身體裏填滿了草藥。怪物在他身側嗅了嗅,沒發現什麽,終於轉過頭去。昭明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再次挪動步子,好不容易到了戚靈樞身邊。雲知也過來了,他們回到長廊裏,卻發現石門闔得好好的,沒有半點兒開啟過的痕跡。就在這時,他們收到了戚隱的傳音符。“所以我們就先到這兒來了。”雲知攤攤手。大夥兒相對著歎氣,戚隱把自己的遭遇敘述了一遍,大夥兒都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昭明愣愣睜睜地望著白鹿神像道:“竟然……竟然真的有神?戚隱,你是不是在做夢?你剛剛就做夢夢見花姑娘。”花你大爺。戚隱心裏尷尬,沒好氣地說:“我腦子清醒得很,是不是做夢我還分得清。”“如果這是神墓的話,那外麵那些幹屍我想我知道是什麽了。”雲知說道。“是什麽?”戚隱問。“是罪徒。”雲知道,“上古部落政教不分,大巫祝其實相當於部族的首領,隻有掌握文字和禮儀的貴族才能成為巫。他們製定了嚴格的等級,地位最高的是虛無縹緲的神,神之下是巫祝,再往下,是貴族、平民、奴隸,而罪徒比奴隸的地位還低。這些罪徒封印在石像裏,一方麵是嚴懲,一方麵讓他們拱衛地宮。”“你如何知曉?”戚靈樞鎖著眉心問,“此物連元尹師叔也從未提過。”雲知道:“我那美人師叔告訴我的唄。古籍記載過一種‘蜜人’,‘死前絕不飲食,惟澡身啖蜜。經月,便溺皆蜜,既死,國人殮以石棺’。意思是這種人被封印之前,不讓吃喝,隻吃蜜汁兒,還用蜜汁洗澡,過了個把月,他們連拉的屎尿都是蜜汁了。等他們死了,就把他們封進石棺裏。我師叔說,這種封印的法子就是從上古巫祝那兒流傳下來的。不過外麵那群家夥身上一股藥味兒,看來上古巫祝不灌蜜,灌藥汁兒。”他挑了挑眉,“有些山坳子裏發大水,把犄角旮遝裏的蜜人衝出來,有些人會把他們的肉割下來吃,據說能長生不老。現在仙市還能看到不少‘蜜人肉’呢,貴得很,但幾乎都是假的,用耗子肉做的。”真他娘的惡心,戚隱光聽著就想吐,“天爺,這玩意兒他們也下得去嘴?”“怎麽下不去?”雲知笑道,“隻要能長生不老,我保證他們連仙人拉的屎也願吃。”戚靈樞冷冷瞥了他一眼,雲知吐了吐舌頭,手指在嘴上一劃,做了個封口的姿勢。“這麽嚴厲的懲罰,”昭明咂舌道,“這得是多大的罪過。”“沒猜錯的話,應該是瀆神罪。”戚靈樞淡淡地道。戚隱好奇地問道:“怎麽瀆神?在神像麵前撒尿麽?”“其實也不一定真是瀆神,”雲知說,“有時候叛國、叛教,或者淫亂什麽的,也會被看做是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