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上除名,也就是說扶嵐不用再去比劍了。戚隱不以為憂,反以為喜。就是掃階三千級有點頭疼,這是得把無方山裏裏外外都掃一遍。扶嵐倒是淡定,除了殺戮,家務是他最擅長的活兒,並不覺得難辦。晚上扶嵐乖乖拎著掃把出去了,戚隱去紫極藏經樓拜會清和。紫極藏經樓嚴格的說是個塔,九層上下通通打通,牆麵鑲嵌書架,密密麻麻的古籍書冊和碑文拓片一直綿延到瑰麗繁複的寶塔藻井。壁上鑲了夜明珠,長長一溜,散著幽幽螢光。戚隱咂舌,這隨便敲一顆拿出去賣都足夠他養活他哥和貓爺一輩子了。梯子隻能達到第十格書架,再上去的話就得禦劍。戚隱望著巨大的書架感慨,原來修不會禦劍訣,連讀書的資格都沒有。走了半天沒見著人兒,戚隱隨便抽書看。這裏的書很老了,書頁泛黃,頂上落了灰。很多書冊的字兒奇奇怪怪,看起來不像是漢文。犄角旮遝裏堆了幾卷古畫,戚隱把灰吹掉,坐在地上翻出來瞧。看角上的章子,畫畫兒的是無方三代以前的一位長老,畫的都是無方山的景致空庭雪落、秘殿天光、紫極日出……戚隱一直往下翻,最後一張畫的是一片山崖,崖下冰海天淵蒼茫一片,雲天皆是茫然雪色。山崖上站了一個黑衣男人,男人背著一把黑鞘橫刀,墨色的身影像一棵孤生的枯竹。這個身影很熟悉,戚隱將畫兒放到夜明珠下仔細看。男人低頭望著冰海,白皙的麵容,淡然的雙眸。戚隱一驚,覺得不可思議,這他娘的不是扶嵐麽?第37章 經藏(二)戚隱腦袋有點發懵,這畫兒起碼得有二百來年了,他哥今年才二十六歲,怎麽被畫進去的?戚隱又翻來覆去仔細瞧,水墨畫寫意,其實畫上的男人麵孔不是特別清楚,隻是那茫茫的眼神像極了扶嵐。這眸子,這身條,這種“我與世俗格格不入”的單身漢氣質,和扶嵐簡直一模一樣。不對啊。扶嵐八歲離開巴山,十歲撿到黑貓,十二歲到了烏江,十三歲參與妖魔內戰,二十六歲才重返人間,這畫上的怎麽也不可能是他。戚隱又四處翻了翻,沒有第二幅畫著他哥的畫兒。正思索著,前麵傳來人聲兒,戚隱抬起頭,正瞧見清明鬼鬼祟祟地站在書架後麵,和一個男人低頭說著什麽,一副賊頭賊腦的樣子。戚隱站得偏,他們沒瞧見他。他倆交頭接耳的,聲音又壓得低,怕是在密謀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戚隱不自覺收斂了聲息,附耳靜聽。“一百兩,不能再多。”那男人斬釘截鐵地道。“我雲知師侄好歹是鳳還首徒,就值這個價?不行,你得給我再高一些。”葉清明搖頭。“清明師叔,”那男人道,“你行行好,再多侄兒的老本兒都賠進去了。今晚亥時開賭盤,你到時候押靈樞師弟大勝,你也能賺著一大筆啊。”葉清明摸著下巴上的胡茬,賤兮兮地笑道:“大侄兒,我們鳳還山能耐著呢。你看,我們不光能打輸,還能按你的要求,想怎麽輸就怎麽輸。是過五招再輸,還是十招?最後雲知以狗啃泥式結束,還是平沙落雁式?或者老漢推車式?倒掛金鉤式……等等,我好像說錯了。哎,總之,你想要什麽輸法兒盡管說,隻要錢到手,我們都給你弄出來。”那男人估計也沒想到清明的臉皮厚到如此境界,話兒卡在喉嚨裏半天才道:“不要什麽花樣兒,保管輸擂就行。”葉清明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將一百兩銀票納入袖中,道:“行,包在我身上。等我上頭那個死胖子升天,我就來無方混飯吃,將來咱們都是同僚,放心,我是不會坑你的。”男人連聲道好,末了兩個人道別,男人整整衣冠,左右瞧了瞧,揣著袖子走了。他前腳剛走,雲知打陰影裏轉出來,手一攤,“你二我八。”葉清明斜了他一眼,在他手心放了一個銀錠,道:“尊師重道,我四你六。”雲知靠著桃木書架吊兒郎當地微笑,“到底你打還是我打?二八,沒的商量。”葉清明不情不願地在他掌心又加了一錠銀,雲知滿意地收下,抱著手臂閑閑笑道:“黑師弟,牆角待得可舒服?”“你們可真行,”戚隱走出來,道,“打假擂要是被發現可是要榜上除名的,你是鳳還大弟子,到時候可真的丟老大的臉兒了。”“臉麵重要還是錢財重要?”雲知勾住戚隱的脖兒,笑道,“當然是臉麵……”戚隱以為這小子良心發現幡然悔悟,誰知他話兒一轉,道,“更不重要啦。”戚隱:“……”“你來這兒做什麽?”葉清明問。戚隱摸了摸袖子裏的畫軸,話兒剛想出口,又咽了回去,笑道:“我是來拜會清和師叔的,這不沒見著人,就瞎翻了幾本書。”正在此時,風中傳來幽幽的琴聲,斷斷續續,像是琴弦被誰漫不經心地撥動,可又仿佛是個連貫的調子。葉清明朝外頭努努嘴,“你師叔每晚都彈琴,你順著琴聲找過去就能見著他了。”戚隱點點頭,順著琴聲走。外麵下起了大雪,琴聲在滿天滿地的雪花片兒裏曲曲折折地遊弋,像是誰的嗚咽。他踩著滿階的雪登上樓外高台,上麵跪坐了一個瘦削的人影兒,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撥動細細的琴弦,寂寂琴聲便在天地間遊蕩開。戚隱在他對麵坐下,樓台的角燈被風吹得動了動,黯淡的金色映在他的臉上,輪廓精致得像一幅畫。這個男人有著瓷白的臉龐,極漂亮的眉目。隻是那片薄薄的唇生得涼薄了些,似乎被風吹得冷了,抿成淡淡的紅。可唇角微勾的時候,又仿佛有一種悲天憫人的味道。他生得太漂亮了,漂亮到戚隱覺得似曾相識。男人聽見了聲響,抬起了眼,戚隱怔住了,那雙眼灰蒙蒙的,空空茫茫,好像籠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他是瞎的。“雲隱師侄?”他和煦地開了口。戚隱一愣,道:“師叔如何知道是我?”“我雖目盲,卻有神識。”孟清和微微笑道,“雲知師侄常提起一個‘黑師弟’,觀你膚色,自當是你了。”“……”戚隱幹笑了下,道,“師叔通身一股仙氣兒,倒不像是鳳還山的人兒。”“哦?”孟清和彎了彎眉眼,“是覺得陰溝裏長出了朵好花兒,甚為稀奇?大約因為我是半路出家的道士,未曾整日和師兄混在一起,才沒有沾染我派獨特的習性。”他垂眸淡笑,“來找我,是為了你父親?豬妖尚在天誅崖示眾,待無方押送其入禁林,你們尾隨無方弟子便可入林,隻不過尚須等待些時日。”戚隱糾結了下,道:“我隻是有點怕他等不了這麽久,呃,隻有一點兒。”孟清和笑道:“無方禁林在地麵,禦劍下去很快就會被發現,尾隨豬妖,通過無方弟子令符打開的法陣入林是最好的辦法。”戚隱點頭,道:“師叔心中有數就行,弟子還有一事,聽說清和師叔博覽群書,學識可稱仙門之最。我想請教師叔,”戚隱望著他霧蒙蒙的盲眼,“您覺得這世上真的有神麽?”“有。”孟清和答得出乎意料地快。戚隱問:“為什麽?”孟清和淺笑道:“雲隱師侄,你可曾聽過金錯書?各地神跡碑文所刻皆飾以金漆,故稱金錯書。這種文字和古墓發掘出來的文書籍冊上的文字很是不同,且多用以祭祀參拜。舊時人認為,金錯書是神的文字,是上天旨諭。也有人認為,金錯書是一種秘文,就像加密了的訊息,凡人與上天溝通,必得通過秘文才能實現。元尹在《原神》中寫,金錯書乃是上古大巫自創的文字,在巫的內部通行,以杜絕普通人掌握祭祀權力的可能。其中蘊含的法力,也應是巫法,而非神法。”戚隱聽得頭大,道:“好像說的都挺有道理的。”孟清和搖頭,“金錯書的意義失傳已久,沒人知道這些文字到底是什麽意思。是凡人求告上天,還是上天降旨於人?未曾究其義,便大發議論,何其可笑。譬如白鹿,未曾進入巴山神殿,聽幾個口耳相傳的傳說,又如何知道白鹿何許神也?時間過得太久,雲隱師侄,或許隻有最開始的說法才是最可信的。《海內南疆誌》記載,神摶土造人,傳法與巫,巫傳法與人,代代相續,才有如今三千道法。可惜絕地天通之後,大神絕跡,所以我們如今再也看不見神了。”“絕地天通?”戚隱問。“根據《尚書》的記載,在一場大戰之後,‘帝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意為神令重和黎隔絕天地溝通,從那以後,神再也沒有降臨人世。”“打了什麽仗?誰和誰打?不會是人和神吧,這麽嚴重?”“不知道。”孟清和搖頭,“那場戰役沒有任何記載,是一個謎。關於這個,你或許可以去問問庾桑先生,它舊日曾與雲嵐師侄遍尋神跡,廣拓碑文,或許對於金錯書和上古傳說比我們要更加了解。”先生?這個稱呼真是稀奇,戚隱想起肥貓日日好吃懶做,攤著肚皮曬太陽的模樣,實在不像個先生。“好吧。”戚隱聳聳肩。“不過,”孟清和淡淡地微笑,“我相信世上有神,並不僅僅因為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