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嵐沒說話,凝神聽了一陣,滿臉困惑的樣子。“你能聽見‘它們’說話?”戚隱小聲問。扶嵐點頭。“‘它們’說什麽?”扶嵐又聽了會兒,模仿裏麵的東西說道:“‘哥哥,今天的月亮好圓,我好喜歡你。’”“……”你爺爺的。戚隱扶額,登時明白裏麵是什麽人了。這門派遲早得完蛋。戚隱拉著扶嵐上坡,到思過崖上出恭。這兒開闊,沒遮沒攔的,總不會有人在這裏敘說春情吧。戚隱鬆開褲腰帶,站在崖邊解手。夜風冰涼,林海沉在朦朦的夜色之中,風吹過去,樹聲如潮,一浪一浪地拍過來。人浸在這天地潮聲中,越發像一個微不足道的蜉蝣。戚隱一麵解手一麵跟扶嵐說:“呆哥,你的衣裳我縫就行了,別瞎給別人。這鳥山裏沒有正經人,到時候你別平白無故被奪了童子身。”扶嵐乖乖點頭。“呃,”戚隱想了想,又道,“要是你有喜歡的姑娘,跟我說一聲,我幫你把把關。”扶嵐這回沒再吭聲。一時無話,隻有洶湧的林海翻卷聲。戚隱解完手,正要穿褲子,扶嵐突然拉了一把他的後衣領。這廝力氣極大,戚隱整個人被他拉進懷裏,褲子還沒穿好,手一鬆,整條褲子順著腿溜了下去。戚隱暗道不好,這忘八端的莫不是要趁他脫了褲子圖謀不軌?還沒想好怎麽應對,崖下忽然騰起熊熊的火焰,火柱順著崖壁直衝上來,洶湧逼人的熱浪張牙舞爪地燒到戚隱腳尖。方才戚隱站的地方草木都成了灰燼,黑漆漆地黏連在一起。戚隱攀在扶嵐身上,嚇得三魂七魄飛到九霄雲外。這他娘的要是晚一步,不說他子孫根難保,他整個人都得成焦炭。崖底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鳳還山的兔崽子!見天兒地往老子頭頂澆尿,不燒了你們的鳥兒讓你們長長記性,還當老子塞北狼王的名號是鬧著玩的!”有個師兄抱著塊木牌急匆匆地跑過來,大聲喊道:“狼王息怒,前頭的告示牌被風吹跑了,這是新來的不懂規矩!”他把木牌支在地上,扭頭看戚隱和扶嵐沒什麽大礙,便一溜煙跑了。戚隱定睛一瞧,那牌上龍飛鳳舞寫著幾個大字:下有狼王,此處不許出恭。你大爺的,不早放出來,這不要人命嗎!戚隱氣得吐血。“穿好褲子,”扶嵐邁前一步,“他欺負你,我去揍他。”“等等!”戚隱剛提好褲子,扶嵐縱身一躍,戚隱下意識地去拉他的手臂,被他一帶,腳下絆了一跤,直直跌下崖去。扶嵐明顯愣了一下,一頭紮進風中,跟著戚隱下落。風聲在戚隱耳邊呼嘯,戚隱嚇得心都要跳出嗓子,腰間被誰一摟,整個人被托起來,手忙腳亂地撥開糊在臉上的頭發,才看見扶嵐白皙的下頜。扶嵐打橫抱著他徐徐降落,戚隱腳落到實地上才鬆了一口氣,倚著崖壁還沒緩過勁兒來,就看見那邊大石頭上趴著一頭巨大的白狼。那頭狼足有三層樓那麽高,金色的雙眸像燃燒的燈籠,雪白的皮毛在月光中猶如洶湧的雲浪。扶嵐和戚隱站在它的跟前,簡直就像兩個泥人兒。他們相隔明明有幾丈遠,可戚隱能感受到它灼熱的鼻息,仿佛煉獄火焰。“哥,你還揍嗎?”戚隱的聲音在發飄。扶嵐沒說話,目光迎上狼王陰森的雙眸。森冷的妖魔氣息從扶嵐身上潮水一般湧出,如果戚隱修煉出神識,就能“看”到來自扶嵐和狼王的兩股妖氣悍然對衝,相撞之處翻騰出滔天巨浪。他們兩個像海潮中央的兩塊礁石,巋然不動,而他們的身前,潮吞萬象。戚隱隻覺得四周忽然飛沙走石起來,風大得連眼睛都睜不開。扶嵐騰出一隻手拉住他,他像潮水中的一片枯葉,攀附著礁石才能不被浪頭卷走。風慢慢止了,戚隱看見狼王蹲了下來,他不知道,這家夥剛剛悶下一口甜腥的血。狼王低沉地開了口:“名字。”“扶嵐。”“老子聽過你,”狼王從巨石上站起來,俯視著扶嵐和戚隱,“你是南疆的大妖,聽說你領著三萬妖兵進入九垓鏖戰群魔,二十八個首領戰死,妖兵全軍覆沒,獨你一人一路殺上淵山,宰了微生原那個老兒,還把他的骨頭煉成刀。”“嗯,是我。”扶嵐道。狼王忽然低低笑起來,“可你的氣息一點兒也不像妖,更不像魔,老子活了八百年,頭一回聞到如此奇特的氣味兒,真是令吾生厭。”戚隱在扶嵐身後小聲道:“呆哥,你多久沒洗澡了?”扶嵐:“……”“不過,”狼王哈哈大笑,“後生可畏,老子甘拜下風,你們倆走吧。”戚隱鬆了一口氣,想不到南疆那頭豬妖的名頭這麽好用,還沒開始對招,光亮出一個名頭,這隻慫狼就萎了。忙拉著扶嵐想要爬崖上去,那隻慫狼忽地聳了聳鼻尖,像是聞著什麽味兒,又道:“後麵那個小的,過來讓老子看看。”戚隱登時僵住了,他每天都洗澡,這狼莫不是看上他當口糧了?扶嵐把他拽到身後,道:“他是我的,不給看。”“嘁,”狼王不屑地啐了一口,“你真當老子稀罕不成?老子不過聞著這小崽子的味兒有些熟悉,像……像……”狼王想了想,道,“像無方山那個姓戚的牛鼻子。小崽子,你是不是那道士的親戚?”這慫狼長得凶猛,卻似乎並非不好相處。戚隱躊躇了一下,對它作了一揖,道:“晚輩戚隱,狼王說的姓戚的道士大約是晚輩的父親。不過他早已拋妻棄子,對晚輩不聞不問了,所以也算不上是晚輩的父親。”狼王長長哦了一聲,“那小王八蛋確實長了副薄情寡義的麵相。老子當初賞識他,想跟他交朋友,誰知老子不過吃了幾個凡人,這小子就跟老子翻臉,二話不說跟你們鳳還山那個掌門一塊兒把老子關在這裏。一關就是二十年,也不來看老子一眼,老子原本一身又亮又滑的狼毛都擰巴了。”狼王哼了一聲,道,“那廝過得如何,他劍術卓群,又有資曆,現在該是無方長老了吧。”戚隱沉默了一會兒,道:“他死了,聽說是前不久去穎河除水鬼的時候不慎遇害的。”狼王頓時不說話了,熔金一般的眸子黯淡了幾分。淒冷的月光照在它的臉上,每一根雪白的狼毛都流淌著玉色的光澤。不知怎的,戚隱竟從它的臉上看出幾分悲哀來。“你們兩個小崽子,陪老子散散步。”狼王忽然從石頭上走下來,往林子裏走去。夜風靜謐地流淌,林間閃爍著點點燦爛的螢火,前方有一處小溪,淙淙水聲遙遙傳來。很遠的地方飄來似有若無的歌聲,好像跨越了山山水水,被天風送到耳邊。狼王說那是鮫女,她們住在下遊,成天吊嗓子,它聽了二十年,終於發現她們隻會唱一首歌。“長得挺漂亮,穿得也少,你倆要是不介意她們下麵是魚尾巴,可以考慮考慮。”狼王說。戚隱幹笑道:“謝狼王好意,我們還是專心修道的好。”幾個不知名的小妖從落葉堆裏爬出來,看見狼王嚇得一哆嗦,又爬回去裝死。小溪上螢火慢慢匯聚,凝成一個妙齡少女的輪廓,在溪水上飄蕩。戚隱問那是什麽,扶嵐道:“螢妖,食人。”歌聲還在繼續,縹緲得像一陣煙。他們走了一截子路,在溪水邊上停下。狼王伏在溪岸上,望著水裏的月亮,道:“小崽子,莫怪你老子狠心。男人嘛,難免犯這樣的錯兒。老子也有不少私生子,不知道在哪天邊兒蹦呢。老子吃過的凡人不說上萬也有成千了,單敬你爹是條漢子。好好學,別丟你爹的臉,你爹臉薄,看見女人洗澡都會臉紅。”戚隱沒再說什麽,好像把狼王的話聽進去了又好像沒有。他不笑的時候臉上就淡淡的,好像和誰都隔得遠遠的。兩人一狼一同看水裏的鏡花水月,漣漪微漾,螢火森森,靜謐得像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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