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想笑的是原來千年過去,《武道大全》隻剩七冊,大約還是最靠後的七冊,當年就沒人能練,千年後更無傳承,全然失去了發行的初衷。


    想哭的是,原來當真過去了一千年。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從夏侯山莊告辭出來的了,也許根本沒跟人家告辭,就是那麽跑出來的。


    明明早就有猜測,但真正麵對的時候,終究不是設想時的那回事。


    一步踏過虛空,人世千年已過。


    我從前不是沒有想過這些東西,但畢竟我所去過的所有世界都不相通,有的更風俗類似,曆史相近,讓我很難有切實的計算,如今偶爾重踏曾去過的世界,才將虛空的真麵目一把揭開。


    何為時間,何為千年,人壽隻百年,能活千年者,是神是仙?


    在虛空裏一步走了千年的,又是什麽東西?


    我記得小時候看過一些誌怪話本,那時候很怕妖鬼,就想著自己要是個神仙就好了,那就什麽都不用怕了。


    直到當真做了世人眼裏的神仙,才知道神仙難過。


    倘若重歸世間,認識你的早已化成黃土,你的往事已成傳說,無人知你從何處來,無人知你何時離開,如此,人已非人。


    我以往不是沒有過離愁別緒,但一年年親身曆過的時間終究和親眼看到有天壤之別,我的年歲也有千年之久,卻從未像今日這樣真真切切地明白千年究竟代表了什麽。


    我不知道自己跑跑停停又漫無目的地走了多久,隻知道停下來的時候人已經到了江南那麽遠。


    我驚覺自己走了這麽遠,竟是一點都不餓的。


    原來我甚至已經不需食人間五穀,之所以一日三餐,會覺得口渴,會覺得肚餓,隻是習慣使然。


    那我大約也不用睡覺。


    我在一個青樓前停了下來,坐在了青樓的飛簷上,樓中正歌舞,一片歡聲笑語。


    歡聲笑語裏也有哀叫哭泣,宛如人間有喜樂,更有悲苦。


    我沒有理。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沒有理。


    我在那角飛簷上坐了很久。


    久到身上的衣裳都染了黴斑,腳底生了青苔。


    我甚至伸出手探向虛空,撥出一個扭曲的縫隙來,像個傻子似的朝裏張望,被刀刃般的罡風撲了一臉。


    我垂下眸子去看飛簷底下來來往往的人,又抬眼去看袖子上斑駁的青苔和黴點,忽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通明之感。


    我與道,第一次離得這麽近。


    我閉上眼,生疏地運起體內已經很久沒有動用過的內氣。


    上一次真正運起內氣還在數百年前隋末,是和石之軒的那一次對戰。


    我說謝曉峰天下第一太久,久到他心傲慢,人麻木,那時我卻沒能看清自己,不知道自己也和他一樣傲慢麻木。


    隻是他當真如他自己說的那樣,不屑掩蓋,我卻習慣掩蓋。


    我已經有很久沒再練過武,也已經有很久沒再印證過自己的道。


    直到閉上雙眼,封塞雙耳,斷絕五感,我才第一次發覺天地之道已經離我如此近,我的武道也已經變了模樣,從涓涓細流,變成磅礴大海。


    耳畔忽而傳來風聲,風聲中夾帶著一絲簫聲,起起伏伏,恍若碧海潮生。


    海潮生兮,海潮落兮。


    終年不改。


    世事終歸是輪回。


    我睜開了眼睛。


    青樓裏歌舞依舊,絲竹管弦奏著靡靡之音,飛簷下人來人往,衣衫五彩,頭頂陽光燦爛,正是好春時。


    我輕敲了一下血河劍,當啷一響,劍鳴之聲清悅宛若龍吟。


    我嘴角上揚,從懷裏掏出隨身的金塊銀錠,嘩嘩地朝著底下砸,聽著底下的人起初驚怒,隨即驚喜的叫聲。


    我大笑出聲。


    隨即抬劍破開虛空。


    虛空裂,日光湮,天昏地暗,風雲變色。


    明明是這樣奇異的景,底下的人卻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裏,滿地爭金。


    仿佛有什麽東西把我和這個世界分隔開了,我站立的地方一地罡風,頭頂天光破碎,底下的人視而不見,歡聲笑語。


    我明白了。


    此地非我來處,更非我歸處。


    來處可歸,歸處可往。


    破碎虛空,原本就該是真真正正地破碎虛空。


    我抬起頭,望著全然破碎的天光,已成一片虛空的頭頂,驀然明白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穿梭時間的界限,破碎虛空的定則,天光碎裂如星河,我拋卻一身凡軀,歸向來處。


    無數個時間的碎片裏,我睜開雙眼。


    山洞裏熟睡的我。


    帝踏峰前緊閉雙眼跪伏的我。


    補天閣的寒冬,死死蜷縮在被褥中的我。


    無數個時空裏,和情人相依的我。


    同時睜開了眼睛。


    我道已成。


    自此三千世界,無數輪回,我即是我,唯一存在。


    我站在虛空之中,望著漫漫流過的星河,呆坐許久,目光忽而投向星河的來處。


    比起那些纏綿悱惻,公子王侯,我更想去見的,是一對我已經快要忘記容顏的普通夫妻。


    我這一生,已經強到可以不再有任何遺憾。


    ……


    “寶寶,寶寶。”


    溫柔的呼喚從頭頂傳來。


    頭頂很涼。


    我忽然想起我小時候是個賣相極差的半禿,天生的,而非後來營養不良。


    謊話說了一千遍,連我自己都忘了真相。


    繈褓中的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人都是會有遺憾的。


    ——正文完


    第152章 番外.歸來篇(1)


    我出生在安史之亂那年的冬天。


    第二年叛軍攻進長安,天子出逃, 大多數文武官員和世家貴戚也提前得到消息, 甚至來得及收拾細軟。


    我爹是個四品官,在大唐官職絕不算小, 但大廈傾倒之際, 就連天子也隻能急匆匆逃亡,誰也不會去管一個四品官員的死活, 原本那些記憶我已經很模糊了, 但如今親身經曆一遍, 方知他為了這個家付出了多少。


    如今是安史之亂的第三年,我三歲,我爹剛剛被從牢裏釋放出來。


    他投降了。


    我對大唐絕沒有什麽忠誠之心, 更不覺得一個能拋下臣子出逃的皇帝有什麽值得忠誠的必要,但我爹不一樣, 如果可以, 他大約更願意和那些拒不投降被砍下腦袋的熱血之士一起上刑場。


    但他和別人總歸是不一樣的,他比別人多了一些兒女情長, 絕不肯屈死牢中,留我和娘兩個人孤零零在世上受人欺辱。


    從牢裏回來的那天, 他喝了不少酒。


    我知道自那之後, 他常常會在夜裏喝酒, 甚至會哭。


    在我灰暗的童年記憶裏,總是記得那繚繞的酒氣,還有夜半時常傳來的哭聲。


    但他從不在我麵前哭。


    我娘也總是一副憔悴的樣子, 但她對著我的時候,總是笑盈盈的。


    我爹是執掌半個戶部的官員。


    故而他出獄之後很快被叛軍派去主管錢糧。


    我坐在搖籃椅裏,有些發愁地握了握白生生的小手手。


    我已成道,即為唯一,故而雖然隻有三歲,我也仍舊能發揮出全盛時期的實力,但我沒法當著人用出來,就像假如突然有個奶娃娃告訴我,他有移山填海之能,我照樣會當他是瘋子。


    我絕不肯被親爹親娘當成瘋子看待。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分外想念一個人。


    方應看。


    之所以想起他,絕不是因為喜歡他,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我最不喜歡的人就是他,但他偏偏又是最能讓人有安全感的那一個。


    這是智力上的差距。


    老天爺已經給了我許多,所以不肯給我再多,我有時候能把很多東西看得很透,但絕不代表我就有那個攪動風雲的智力,實力倒是有的,但曆史告訴我們,光有實力去攪風攪雨,沒那個智力,到最後充其量是個攪屎棍。


    比如呂布。


    我絕不肯做呂布,故而我需要個諸葛亮。


    二十歲的方應看太陰狠,三十歲的方應看正籌謀天下順帶籌謀我的命,四十歲的方應看初定風雲但剛做皇帝很新鮮可能不想來搞事,我決定選擇五十歲的方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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