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 桃花正盛。


    今年的桃花底下埋了新陣法, 桃林裏冷颼颼的, 花能開大半年,要到秋季裏才會停, 相應的, 也就沒了每年秋能吃到的水靈靈的桃子。


    所謂有舍就有得。


    比起桃子,我還是覺得一年過半能看到的桃花美景要好一些。


    黃藥師去年冬日裏送我的那隻小狐狸長得過肥了些,平日裏喜歡在桃林裏蹦蹦跳跳,同一窩的白狐狸,梅超風的那隻就體態勻稱,尖臉尖嘴, 一派狐狸模樣。


    我覬覦梅超風那隻瘦狐狸,梅超風也經常去盤我的肥狐狸,把肥狐狸身上的白毛毛都活活盤出了一層包漿。


    也許這就是人的天性。


    我還覺得人的天性是貪圖安逸, 比如我,過了幾年安生日子, 就一點都不想去到江湖上攪風攪雨,那有什麽好的, 安生在一個地方呆著, 比走到哪裏讓人敬到哪裏的膩味日子舒服多了。


    黃藥師這個人初見時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慢慢熟悉之後發現這是個人間才子, 等到成婚之後,我才發覺這個人間才子不僅會風花雪月,更是個很能過日子的男人。


    我說的過日子當然不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而是一種過日子的感覺,和有的人過日子就像是在過家家,和有的人在一起,卻像是有了個真正的家。


    我其實早該發現的,一個專門買了海島隱居起來教徒弟的人,卻會為了一個故人之子夜探皇城,明明喜歡安逸閑適的生活,卻會為了一本九陰真經不遠千裏打上金國王府搶書,黃藥師原本就不是個漠視人間的人。


    他會寫詩作畫,也會捕狐釣魚,他會下棋吹簫,也會種花養草,他會觀星布陣,也會洗手作羹湯。


    尤其是洗手作羹湯這一點。


    這世上肯為妻子下廚房的男人是極少數中的極少數,在有下人仆從的情況下不是很明顯,但我記得很清楚,在這一點上,天子王侯和江湖人的區別不大,隻除了江湖人出門在外啃幹糧吃客棧,他們會帶著半個禦膳房罷了。


    偶爾一次親手給我烤個東西做個糕點燉點湯,跟獻了什麽寶一樣。


    黃藥師不僅做了,還做得大大方方毫不掩飾,就像下廚房隻是一件很簡單很普通的事情,甚至不是我多問了一句,都不知道這頓飯是他做的。


    更可怕的是,他初學的時候知道自己做不好,於是隻做一些簡單的吃食,等到他覺得能夠掌握了,桃花島的灶房裏已經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了。


    問他原因,他說要麽就不做,要麽就做到最好。


    世家子弟的教育恐怖如斯。


    我已經開始慶幸我爹隻是個普通做官的了。


    除此之外,生活裏多了一個人的感覺對我來說並沒有半點不適應,也許和黃藥師的脾氣有關,他大約並不覺得兩個人成婚之後就成了一個整體,即便是夫妻之間,他也會刻意留出些距離來,不至於讓人厭煩,也不至於過於疏遠,甚至更有意思。


    又或者是我和他本就是很相似的。


    據說兩個相似的人在一起,要麽就針尖麥芒互不相讓,要麽就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我覺得我和黃藥師之間大約就是後者,隻是我們兩個的性格注定沒法天雷地火,要溫軟得多。


    所謂相見恨晚。


    大半年的時間仿佛流水似的過,一怔一天就翻了篇。


    張熙派來的五百精兵進步的速度超出了我的預計,我說的正常人一年內能出師是按補天閣訓練下級殺手的時間排的,卻沒想起來當年補天閣勢力並不算大,能收到的下級殺手基本上都是街市上的混子乞丐流氓一類,本身就沒個好的身體條件,再加上各種偷懶,一年的時間確實差不多。


    但精兵不一樣,他們年紀在十八到二十五歲之間,都是殺過人見過血的好小夥子,一套基本招式給下去,一個月不到就自己訓練得有模有樣,兩個月已經初步有了補天閣下級殺手的實力。


    補天閣下級殺手的門檻有“一對三,十息止”的說法,字麵來說就是一個人對上三個人圍攻,在十息之內將三人殺死,不過這些精兵每個人的訓練程度都差不多,隻有少數一些厲害的能做到這一點,他們的實力也不止下級殺手那麽低。


    我在第三個月的時候將補天閣的中級武招教了出去,這一次搭配上了內功心法,果然這五百精兵消化的時間要長了許多,他們花了……四個月。


    等到張熙來接人的時候,他送來的這五百精兵已經算三分之一個補天閣了,個別厲害些的,已經達到了補天閣高級玄鐵殺手的層次。


    我聽見精兵頭領叫張熙做將軍,這倒讓我有些意外,我本以為他至少也是個皇子之類的,否則怎麽有這麽大的權力,派來如此精銳的軍卒一整年什麽事都不幹跑來海島上訓練?


    但我也沒有花那個腦子去多想,畢竟想得太多容易禿頭,我已經禿過一次,不想再禿第二次。


    張熙很快就將那五百精兵召集起來登船離島,離島之前又來找了我一次,表示他這次回去之後會將這五百人安排到同僚軍中操練士卒,並且會盡快再派五百精兵過來。


    我露出了有些一言難盡的表情,問他,“你準備讓我幫你訓多少批人?”


    這個年輕人怎麽對前輩一點敬畏心理都沒有的?


    張熙笑了笑,明明不怎麽憨厚的臉上硬生生咧出個農民豐收般的笑容,說道:“辛苦前輩了,晚輩在大將軍麾下領精兵八千。”


    這還是個青年才俊。


    可惜這個青年才俊噶韭菜一樣的態度讓我對他一點都喜歡不起來,我繃著臉說道:“加上離開的那一批,我最多替你訓練五批,雞生蛋蛋生雞,挑一些能教人的腦子聰明的人來學才是長久之道。”


    大約是我說出的數字已經超出了張熙的預計,他露出了驚喜的笑容,連忙點點頭,說道:“晚輩正是這麽想的,實不相瞞,這一批送到軍中之後,再來的應當就是大將軍麾下的全部精銳篩選出的真正精兵了,前輩有心向國,實在是大宋之幸!”


    我對大宋兩個字的好感還是有一些的,臉上當即露出了一些端倪。


    這就是我的缺點之一了,不大會隱藏情緒,做不來什麽喜怒不形於色,一般我喜就是真的喜,怒就是要殺人,很好猜的。


    張熙這個人很會察言觀色,立刻拍了我不少馬屁,字字句句不離造福大宋。


    等到張熙離開的時候,我答應的五批已經變成了五年。


    我反應過來,差點沒追上去把這個馬屁精一腳踹死。


    五年!


    每天晨起都要聽著海邊傳來的號子聲,晚上沒法在海邊琴簫相合,有些個別實在笨的,還得親自教導,這樣的日子要過五年!


    連黃藥師聽了之後,都露出有些無奈的神色來。


    自家的地盤上長期駐紮著精兵五百,他當然也不會高興。


    也許唯一會高興的就是梅超風了吧。


    我是這麽想的。


    後來才發覺不是,因為梅超風哭著來找我,說她喜歡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個心上人一聲不吭都跟著那個叫張熙的人走了,走了!


    我震驚地看向她,我以為她隻瞄上了四五個而已。


    梅超風哭得都打嗝了,說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人跑了,找不到了。


    我摸了摸鼻子,問她,“你知道他們都叫什麽名字嗎?下次張熙來的時候,我替你問問,再傳個信什麽的。”


    梅超風抽噎了一下,說道:“知道,但是怎麽跟他說?”


    我摸著梅超風的那隻瘦狐狸的腦袋,也有些噎著了,是啊,要怎麽跟張熙說,讓他替梅超風傳一二三四五六七封信?


    我有些猶豫,問梅超風道:“你好好想想,有沒有個特別喜歡的,認定了的,想嫁給他的?”


    梅超風好好地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沒想過那麽多。”


    我歎了一口氣。


    我猜也是。


    一句話都沒說過,隻是每天眼巴巴地看,看也不是專注一個人的那種看,看了這個還有別的,能看出多少感情來呢?


    但梅超風還是很難過。


    我安慰她,“你不要哭,這批沒了還有下一批,你現在年紀也不大,等再過上兩三年,就不是你看他們了,是他們看你了。”


    梅超風驚道:“還會來嗎?”


    我以為她是忘不了那一二三四五六七個心上人,搖了搖頭,說道:“來的不會是這一批了,張熙說過些日子再派人來訓練,是他們全軍裏的精銳……”


    我話還沒說完,梅超風就連忙道:“有就行,有就行,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了的。”


    她的眼睛還紅著,悄悄地看了一下周圍,小聲地對我說道:“我就是喜歡看他們操練的樣子,看著特別有男子氣概,比師兄師弟們好多了。”


    這裏的師兄師弟們肯定不包括陳玄風,但陳玄風和身高腿長腰細的大小夥子們也沒得比啊。


    我沉默了一下。


    今天的梅超風,仍舊很耿直。


    第142章 桃花記事(21)


    第二批精兵來得稍遲一些, 刺頭也比先前單是張熙手底下的人多了不少,但我不大在意這個。


    朝廷最近忙著和蒙古和談, 意圖兩麵夾擊金人, 說實話,這種法子可以用,但要腦子, 目前這個情況很明顯是蒙古想要拿下金國,順手借一把宋人的刀,真提著腦袋跟他們去幹簡直就是吃錯藥,並且金國是蒙古和宋國之間唯一的屏障, 一旦金人倒了, 蒙古大軍南下是必然的事情,隻看早晚。


    連我這樣一個不耐煩政事的人都懂的道理, 奈何宋國朝廷可能不懂,又或者不是不懂,而是和金人敵對了這麽多年,眼睛早就打紅了, 並不在意遠處的威脅。


    我沒有什麽法子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和談是大勢所趨,不是砍幾顆腦袋就能談崩的事情。


    我隻好多花些精力替張熙練兵。


    送走一批又一批,一年多的時間,桃花島上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喜事。


    曲靈風的女兒出生了。


    小姑娘長得又圓又可愛,白白胖胖的隨她娘,眉眼倒是跟她爹很像, 曲靈風請黃藥師取名,黃藥師沉吟了一會兒,給小姑娘取名曲英。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


    說實話,每次聽見別人家的女兒起名,我都要歎氣的。


    我爹取名的水準真的跟他才子的身份完全不符。


    假如我的本名不叫寶寶,而是叫個什麽鶯鶯燕燕之類好聽的,也許我不會那麽堅決給自己改名字的。


    黃藥師則對我說道:“取名說易也易,說難也難,取個有美好寓意的名字極其輕易,難的是父母的心意。”


    我把臉埋進他的胸口,覺得好過了許多,其實我也不是真的嫌棄自己的名字,隻是覺得別人的名字都有個寓意之類,總會想著要是當年能有個別的名字,會是個什麽寓意。


    黃藥師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笑道:“寶寶就是個很好的名字,拿出去行走江湖,誰都要叫夫人一聲寶寶,豈非天下之寵?”


    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黃藥師道:“笑了就好,這世上的日子就是這樣,開心是一日,難過也是一日,人總得想法子讓自己開心,否則日子過著還有什麽意思?”


    我認真地點了點頭。


    春去秋來又一季,臨到年關大雪紛飛,卻和桃林外駐紮的五百精兵關係不大,他們日複一日練兵習武,身上穿的還是冷硬的盔甲。


    我原本是想跟頭領說一聲,過幾天再去教的,然而到了營地才發現,營地裏還真沒有冷到哪裏去。


    一是每個營地外麵都點著爐子燒著熱水,熱氣騰騰的,二是人多,五百來號在平地上攤開不算太多,但聚集在一起的分量就很不少了,人擠著人,又全是正當年紀的小夥子,擠得大營內外一絲涼氣都放不進來。


    我以前每次來,要麽帶著陳玄風,要麽帶著陸乘風,這次一個人來,少了個演示的人,就隨手拎出一個高高壯壯的小夥子來,讓他站定。


    我順口問道:“你叫什麽?”


    小夥子長相清俊,看著還有些麵善,他有些拘謹地笑了笑,說道:“我叫高毅。”


    我點了點頭,抬手把他按成一個扭曲的姿勢,對近前的人道:“淺顯的武招冊子前幾天已經發給你們了,我簡單指點一下平時的練法,看這個姿勢,重心下移,左手放在腿側,正常時候右手持刀,應該在胸前部分,戰場相遇,一刀穿心很困難,不止你們有盔甲護身,所以我總結出三個致命點。”


    我在高毅的脖頸和肚腹上虛虛比劃了一下,說道:“脖子這個地方一刀向上,刀刃和脖子的接觸麵積隻在刀尖這個部分,很容易就能一刀割喉,而肚腹這裏是人最大的脆弱點之一,一刀捅進肚子裏,基本上下手狠點,人就救不回來了,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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