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人定定地看著我,說道:“這門婚事外麵還沒有風聲,你自己要想好了,如果我和李兄說了,日後再後悔也不成了。”


    我點了點頭,說道:“我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


    林大人說道:“慎兒年紀雖然不大,但已經有不少人家看中了,假如你跟他不成,往後再要定親,也許就找不到比慎兒更好的了,真不後悔?”


    我還是點頭。


    林大人歎了一口氣,“真不知道怎麽養出你這麽個脾氣的。”


    我笑了一聲。


    也許是因為我見過更多的事,更多的人,所以才不能像林詩音那樣什麽都不需要想,什麽都不需要管,隻要等著高高興興地出嫁。


    從林大人那裏出來,我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也是到這時,才有了一種清醒之感。


    我換了一身衣服,從林府翻了出去。


    這會兒晚飯剛過,又是夏天,李慎還沒睡,老李探花正在書房那邊和李恬說話,老李探花這個人是很話嘮的,每次說話都能說很久,我很是放心地朝正在院子裏練短刀的李慎扔了個小石子。


    李慎抬起頭,我站在屋頂上朝他使了個眼色,隨即一步掠進他的房間。


    李慎收了刀,望了望書房那邊,還是朝著房間走來。


    我安慰他,“你爹可能還要說很長時間的。”


    李慎說道:“不是可能,是一定,他昨天不停歇地說了一個半時辰。”


    我露出慶幸的神色,說道:“好在林大人話不多。”


    李慎笑了一聲,說道:“剛到太守府的時候,我也是這麽想的。”


    他給我倒了一杯茶,我端起來沒喝,隻說正事,“剛才我和林大人商量過了,我們之間的婚約可以解除了,是不是安心了很多?”


    李慎愣了一下,說道:“為什麽要解除婚約?”


    我抬起頭,放下手裏的茶杯,直視著李慎的雙眼,說道:“因為我不想讓你為難,更不想讓你覺得我是在趁人之危,我知道,李大人嘴上不說,但他之所以答應婚事,其中必然有我救他性命,又醫治了大表哥和夫人的原因,自古行醫救人拿的是真金白銀,李大人要是感激,可以多給我些診金,總不能拿你這個大活人去抵。”


    李慎頓了頓,說道:“我沒有這麽想,何況成婚是結兩家之好,隻要門當戶對,脾性相合……”


    我歎了一口氣,說道:“你明明想做李尋歡,為什麽要把自己逼成李慎呢?”


    李慎沉默了。


    我坐在椅子上,拉了拉他的手,仰著頭看他,說道:“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兩個人沒有感情或者隻有一方情願的婚事就算能過到白頭,又有什麽意思呢?”


    李慎好看的眉頭蹙起,說道:“可是這太委屈你了。”


    我搖搖頭,認真地說道:“假如我是男兒你是女子,旁人隻能說我人品正直,不管是感情還是婚約,都是你我二人之間的事,聚散分合,人生常態,於你於我,何來委屈?你覺得我委屈,隻是這世道對女子太不友善,而非我真的委屈。”


    李慎輕輕吐出一口氣,說道:“霜兒,你當真是……”


    他沒有當真得出來。


    也許是找不到形容詞形容我這樣的驚世奇女子。


    我站起身,抱了抱他,說道:“好了,多想無益,過些日子休沐,再帶我去玩吧。”


    李慎笑了,說道:“好。”


    我也沒有找到形容詞形容他那一笑。


    怎麽說呢,萬裏雪原上的第一縷陽光,帶著桃花香氣的拂麵春風,一夜烏雲遮蓋,快至破曉時一抹雲後的月色,這是我後來琢磨著想的,當時我就一個想法。


    好看。


    這麽好看的人,第二天跟我解除了婚約。


    他爹老李探花還分外不樂意。


    林大人其實也是不樂意的,但他比老李探花好得多,確認了我的心意之後就放開手隨我去,老李探花則沒什麽風度地回家打兒子。


    我也是到了晚上來找李慎的時候才知道的。


    李家是有家法的,老李探花這回來得比較急沒帶,於是因地製宜找了根椅子腿,親自上手打了李慎四十棍子。


    我來的時候,李慎正趴在床上姿勢別扭地看書。


    看的是《水經注》。


    我差點沒給他氣笑了,一把奪過書,“還看,嫌自己屁股不疼嗎?”


    李慎說道:“看不看書都一樣疼,不如看書。”


    我在他床邊坐下,咬著牙說道:“要不是你爹那個身子骨挨不了揍,我非得讓他也嚐嚐棍子的滋味。”


    李慎語氣裏半帶笑意,說道:“其實本來沒有四十棍這麽多,隻是我見他要拿胳膊那麽粗的椅子腿打我,就躲了幾下,當初是他教我的小杖可受,大杖則走,到了他這裏,躲了就得翻倍,當真是可惡得很。”


    我聽出他話裏沒什麽抱怨的意思,隻好跟著歎了一口氣,說道:“林大人跟他商談的時候我在外麵聽著的,明明是說清楚了的,這事是我自己提出來的,他怎麽還要打人!”


    李慎說道:“家風如此。更何況這些棍子也是我該挨的,其實昨天……我很高興。”


    他說這話時側過頭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像是怕我不高興,我搖搖頭,說道:“高興是應該的,婚事就該兩廂情願,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屁話。”


    李慎蒼白的臉龐上露出了些許笑意,說道:“不要說了,再說我該反悔了,總不能今天剛挨完打,明天又上門求親,那我這打不是白挨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意思,頓時失笑。


    我給李慎把了一下脈,確認他的傷勢沒有什麽大礙,想來也是,老李探花畢竟是個大病初愈的人,就算他身體好好的,誰家打兒子是往死裏打的?他要真想往死裏打,也不至於去打最能挨的屁股了。


    我判斷這四十下棍子隻有十來下是打實了的,剩餘的說是敲都可以。


    這情況,過不了兩三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屁的家法。


    李慎也笑了,說道:“我爹那個人啊……”


    他倒是沒往下說,停了一會兒,忽然說道:“我前幾天試過練短刀,輕便倒是輕便,但不適合官員,刀再短也有半臂長,所以我改了個思路,假如做成比江湖暗器稍微大一點的小刀,平時藏在身上,遇險之後飛擲出去,隻要力道和準頭足夠,比刀劍更方便。”


    我的心思一點都不在討論他練什麽武器上,但還是順著他的話想了想,說道:“那為什麽不直接用江湖暗器?”


    李慎無奈道:“我不想用暗器。”


    我忽然想到了什麽,說道:“明器?”


    李慎說道:“何謂明器?”


    我想到了昔日那個不算朋友的朋友,說道:“光明正大的暗器,不暗藏,不淬毒,誰都知道你身上有,那也就和刀劍無異了。”


    李慎頓了頓,說道:“我想用的,正是明器。”


    我仔細想了想,這確實很符合李慎的性格。


    我說道:“等你以後江湖有名,也可以取個江湖綽號了,像什麽張家劍李家刀之類……”


    李慎笑道:“哪來的江湖有名,我分明聽人說李家靠考探花出名。”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大約是我和李慎最近這些日子相處最愉快的一個晚上。


    第114章 李某某與戰神表妹(17)


    李慎在床上趴了三天, 傷勢已經差不多好全,老李探花也要走了。


    老李探花當初也是京官,隻是得罪了人被貶回了老家做知州,做了足有十幾年的地方官, 因為家業豐厚, 倒也不覺得難過。


    我本來是想見見老李探花,跟他解釋解釋的,但他顯然覺得丟人, 沒讓人跟林府打招呼,就那麽走了。


    說實話, 到他那個年紀還能那麽任性的, 當真是太舒坦。


    李慎的小刀練得初有成效的時候,夏季差不多也過去了, 雖然還帶著些餘熱, 但街上行人已經漸漸地多了。


    這些天我已經養成了每天晚上去李家兄弟住的宅院裏轉一圈的習慣。


    宅院是李恬做了京官之後家裏給買的,周遭全是官邸,買的時候花了不少銀子,兩進的宅子, 在這京城裏算不上好宅子, 但也已經是許多清貧官員領半輩子的俸祿才能買下的了。


    前幾天老李探花來信說家裏賣了幾個田莊和鋪子,準備給李慎在京城也置個房子。


    京城的房子不便宜, 李慎連忙寫信回去說不用,畢竟他是打定主意外放出去的,但老李探花這一回不光回了信, 還隨信附贈了一個老管家,一個穿得破破爛爛宛如叫花子,長得像個窮苦老農,懷裏鼓鼓囊囊全是銀票的老管家。


    老管家對此十分自得,能在京城買個兩進宅子的錢款放到哪裏都不是小數目,與其大張旗鼓帶著一幫護衛浩浩蕩蕩地上京,不如一路拿著個破碗假裝丐幫弟子,不管是山賊還是地匪,沒人會劫他。


    李慎是真不覺得有在京城買宅子的必要,但老管家搖搖頭,笑眯眯地說道:“大少爺現在還沒成親,二少爺也是獨身一個,兄弟兩個住一塊是常事,但往後兩位少爺都成了家,哪有還住一起的道理?何況這宅子也住不開。”


    住慣了李園的老管家有些嫌棄地看了看兩進的宅院,說道:“京城地方小,好的宅子有價無市人家不賣,再往遠了去都是那些老百姓住的地方了,也不像官邸,隻能委屈我們少爺了,唉,像老爺說的,天大地大哪有家好啊。”


    我有點懷疑老李探花當年被貶回鄉是他自己暗中操作的了。


    李慎說道:“不是這樣,我明年派官時是準備外放出去做官的,在京城空置個房子也是浪費,何況為人子尚不能孝順父母,還要累得家裏為我變賣祖業,實在是……”


    他話還沒說完,老管家疑惑地問道:“祖業?什麽祖業?”


    李慎說道:“上次來信,爹說家裏賣了幾個田莊和鋪子……”


    老管家想了想,才說道:“那兩個綢緞鋪子是邯鄲的,老爺嫌遠,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幾個錢,正好那邊有行商想盤,就順手賣了,至於田莊,咱家最多的就是田莊了,也很不好打理,每年有人買就賣幾個,老爺可能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吧。”


    李慎一時沒有說話。


    我問老管家,“是要買這裏附近的房子?”


    老管家也認識我,笑著說道:“對對對,老奴來之前夫人還吩咐過了,讓二少爺帶著表姑娘去看,表姑娘看好了再買,老奴這次來其實帶的銀錢不少,夫人說了,能買多大買多大。當初大少爺買得急,沒買著好的,往後也是要換的。”


    我突然懷疑李家可能不是什麽書香門第,而是河北豪強。


    李慎拗不過老管家,隻得同意。


    打理了李家產業半輩子的老管家第二天就雷厲風行地找齊了“官邸區域”準備出售的房產清單,篩去麵積太小的,采光不好的,附近鄰居脾氣不好的,出售人身上有麻煩的,最後剩下三家。


    李慎對這個其實沒多大興趣,我拿過清單看了看,第一眼看的是麵積最大的,足有三進,還帶一個後花園,是個國公府的夫人給自家弟弟置的宅子,這國公夫人的弟弟在京城混了幾年混不下去了,準備帶著妻妾兒女歸鄉,想要賣宅子,價格壓得偏低,另外兩家則都是兩進的宅子,都是官員告老後賣的私產。


    老管家說道:“老奴都去看過了,程家的宅子是最好的,風水也是原先請人看過的,許家雖說也是兩進的宅子,但裏頭太擠,想清理出來還得費一番工夫,那楊家的宅子和大少爺這裏差不多,稍微大點,挑不出錯來。”


    我問李慎,“你覺得哪個好?”


    李慎搖了搖頭,說道:“住也隻住一間屋,睡也隻睡一張床,住什麽宅子都是一樣的。”


    老管家連忙說道:“二少爺可不能這麽想,就算不為自己想,難道就不為以後的夫人和小孫少爺想一想?咱們這樣的人家住的是氣派,住的是麵子,老爺當年負氣離京,這麽些年他雖然嘴上不說,心裏也是氣的,不然也犯不上為一個探花名頭氣出病來,現如今兩位少爺都在京城做官,當然要風風光光地住著。”


    李慎一時沒有說話。


    我說道:“京城裏三進的宅子可遇不可求,這次買了,往後就算住不上,再賣也不吃虧,就定程家的宅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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