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知道我的意思,還說這樣的話。


    大約是看我有些生氣了,展昭不緊不慢地補充道:“不過,展某進宮當值的時候還是不可以的,雖然姑娘武藝超群,不必擔心麻煩,但是一個人逛汴京夜市,難免會無聊的。”


    我眨了眨眼睛,問道:“我沒來之前,你一個人不無聊嗎?”


    展昭說道:“有時無聊,隻好一個人練劍,不過……”


    他的話沒有說完,卻對我眨眨眼睛,好像在說一個我們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的嘴角跟著上翹起來。


    我發現自己真的是很懂這個男人,按照那些人的說法,他本是江湖俠客,逍遙自在,卻因要報答包大人的知遇之恩成為朝廷走狗,叩天子,拜上官,毫無俠客的尊嚴,也有人為他辯護,說他是為了朗朗乾坤正道,為了保護包青天不受奸人賊子所害。


    兩種說法放在眼前這個眉眼溫和的青年人身上,都顯得有些好笑。


    江湖並非很多人想得那樣好,朝堂也沒有那些人想得那樣壞。


    展昭喜歡平靜的生活,最好平靜裏也有幾分刺激,比如偶爾查查案子,抓幾個凶徒,住在繁華熱鬧的都城汴京裏,有優厚的俸祿,有大量的閑暇時間,想什麽時候睡覺就什麽時候睡覺,想什麽時候出去玩就什麽時候出去玩,包大人待他如親子,手下捕頭衙役個個尊他敬他,這日子經營得比皇帝舒心多了,至少那個年紀不大的皇帝每天要批很多很多的奏章,天不亮就要起床上朝,經常唉聲歎氣。


    平靜的生活當然會無聊。


    展昭喜歡平靜的生活,連帶著這幾分江湖裏感受不到的無聊,所以我說,我也喜歡這樣。


    我懷著這份平靜又帶著詭異甜蜜的心情回到了房間裏。


    然後看到了鏡子裏的自己。


    抹的紅紅的嘴唇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恢複成了原本的青白,綰好的頭發亂了一絲翹在發頂,最可怖的是那兩道畫好的眉,黛色暈染開,向內變成一字連眉,向下蔓延至眼皮,醜得我自己都不忍心看。


    我沉默了一會兒,把五十兩銀子買來的胭脂和店家送的青石黛一起丟了出去。


    隔日我起得有點遲了。


    我睡覺的時間通常是固定的,無論什麽時候睡,都要睡滿三個時辰,偶然晚睡一次,就睡到了中午。


    我從院子裏洗漱出來,聽見府衙前堂那邊有動靜。


    不光是公孫先生的聲音,還有包大人的,他不常說話,一開口就很有腔調,所以聲音辨識度很高,偶爾展昭也會說上兩句。


    我聽了一會兒,大概聽明白了。


    剛才有一戶人家過來報案,說是自家的孩子丟了,哭得聲淚俱下令人同情,本來這也是沒什麽法子的事情,隻能讓衙役各處去找找,一般過了四五天找不著,也就那樣了,問題在於此前同樣也有五六戶人家來報過案,全都是今天一早上的事情。


    連環拐子案。


    包大人的意思是上報天子,暫且封閉城門幾日,命衙役加緊搜捕,公孫先生考慮得則現實一些,畢竟偌大一個汴京城,能調用的人手不多,倘若讓禁軍參與其中,未免人心惶惶,而且也不一定就能找著。


    包大人堅持,他還很快去寫了折子。


    展昭帶著昨天的那幾個捕頭商議了一會兒,決定分頭搜查,開封府的衙役加起來還不到一百人,分散開搜查顯然更快,而且也比較不容易打草驚蛇,公孫先生則跟著報案的男人到了昨天丟孩子的地方尋找一些蛛絲馬跡。


    整個開封府頓時就好像空了一樣。


    我去換了身衣服,想了想,沒有帶上展昭送的刀。


    太重。


    汴京城真的很大,人口還多,假如我在無風的空地上能聽十裏,在人多的地方最多也就覆蓋二三裏,而汴京城處處都是人,抓通緝犯人純粹是撞上一個是一個,而要精準搜出一個拐子窩,困難程度是很大的。


    我從外城開始找,我覺得這一波拐子之所以這麽反常,原因可能有很多,但最根本的原因應該是他們急著離開汴京城,也許老包那邊的封城令還沒下來,他們已經遛了。


    和我有一樣想法的人顯然很多,我已經不止一次在臨近城門的地方看到府衙裏的熟臉了。


    快到傍晚的時候,封城令下達,但可以允許家在城外的百姓持身份文書出入,我在城門口一直盯著,沒有發現有人攜帶可疑的孩子,倒是看到一個長相俊俏目光渾濁的青年男子在不遠處的酒肆二樓隔窗張望了很久。


    我興奮地過去看了看,很是失望。


    隻是一個普通的采花盜,在忙著踩點。


    之所以斷定這名青年男子是采花盜,一是他身上血氣頗多,看人不論男女,總往下三路招呼,二是他麵帶潮紅欲色,目光緊盯著樓下走過的美貌少女,絕非是尋常的貪色多看兩眼,我分明從他眼裏看到了濃重的欲念。


    為防誤會人,我從背後拍拍他,在他回頭的時候招呼了他一肘子,對他瞪圓了眼睛,這是眠語術,我從雪玉嬌的天魔大法裏悟到的一種神奇功法。


    正統陰癸派的天魔大法是要天魔音配合天魔舞,以歌舞融入武功,擾亂敵人心智,達到迷惑敵人的目的,練至頂層甚至可以顛倒陰陽美醜,使得中招之人記憶混亂,把醜女當天仙,把天仙當母豬,我弄不來那個,套幾句真心話還行。


    我問他:“叫什麽名字?”


    采花盜說:“江衝。”


    我又問他:“看那姑娘啊?”


    采花盜嘿嘿直笑,對我比了一個下流的手勢,挺俊俏的眉眼看上去猥瑣之極。


    我想了想,問他:“采花這事,做過幾單了?”


    采花盜想了想,臉上忽而露出一些痛苦的神情,我幾乎以為自己誤會人了,剛要收回眠語控製,就聽見他喃喃地說道:“記不清多少個了……”


    我摸了摸采花盜的後脖頸。


    我本來沒準備殺人,但在茶館聽人閑聊的時候說起,此間的律法十分寬鬆,除非實在罪大惡極,判處死刑的極少,像我昨天殺的那幾個,無一例外都是殺人放火的慣犯,手底下無辜的人命不止一兩條,朝廷掛出的通緝文書寫明了生死不論,殺賊有賞,而這個采花盜一不在通緝文書上,二沒有殺過人,硬要扭送官府,據說至多一個刺配流放。


    刺配流放,就是臉上刺個青,然後趕到窮山僻壤去服役,或者趕到邊疆自生自滅,碰到運氣好的,還能自己跑回來。


    我覺得這不行。


    我小心地殺了采花盜,然後找了個地方把他燒了。


    用的是我十三門奇功之一的《天火法》。


    其實《天火法》並不比《冷屍法》要差,排在《冷屍法》後麵的原因是我的私心,我並不是很喜歡這種一巴掌下去直接把人連皮帶骨燒成飛灰的功法,當初創它也是手誤。我很少動手殺人,一旦決定殺人,必然是因為這人觸及到了我的底線,而能夠觸及到我底線的人,無一不是惡貫滿盈到罄竹難書的人,《天火法》燒得太快,一點痛苦都沒有,這樣不好。


    但不可否認,用它來毀屍滅跡是最好的。


    一下午無功而返,我回去的時候展昭還沒回來,看包大人的意思,是準備熬個夜。


    前堂的事倒是不影響府衙後院,今天下廚蒸的是包子,讓衙役們方便外帶出去吃,我讓趙虎給展昭帶了幾個包子,自己也咬著包子回到後院,正好撞到陳嬌娘。


    陳嬌娘見到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腦袋,我又咬了一口包子,也裝作看不見她。


    我對不喜歡的人,一向都是視而不見的。


    一口包子還沒咽下去,陳嬌娘忽然叫住我,我回頭看向她,她的眼睛有一點紅,還有點腫,應該是哭了很久。


    陳嬌娘看上去有點怕我,但還是鼓起了勇氣抬著頭看我,她說道:“戚姑娘,我過幾天要走了,不會再礙著你的眼了,但是……”


    我看著她,等她的下文。


    陳嬌娘用哭一樣的聲音說道:“你們這些有本領的江湖人很厲害麽?我守了兩年,兩年……戚姑娘,你就算會武又怎麽樣?展大人就算喜歡你,他也不會娶你的,你就等著吧,等聖旨下來……”


    她又抽泣了一會兒,我聽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她是說小皇帝的一個叔叔寧王的女兒也喜歡展昭,並且喜歡得轟轟烈烈,隻等著十五及笄就會求小皇帝下旨賜婚,這兩年展昭一個大好青年擺在開封府裏卻連個媒人都沒上過門,就是因為這個。


    我伸手摳了摳臉頰,隨即嫌棄地皺眉,我想起白天就是用這隻手殺的人,陳嬌娘卻誤會了,她蒼白的臉上露出快意的表情,繞過我快步走開了。


    第9章 論禦貓的腰力(8)


    我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說到底江湖門派都有個通病,不大瞧得起朝廷,魔門是擺在明麵上的,白道是背地裏的,雖然此間的朝廷比起亂世大唐要強盛一些,但對我來說,也沒什麽太大區別。


    我猶豫的是要不要先去睡一覺,然後再出去找人,畢竟城門已經封了,孩子放在那裏又不會死,早一天找到和晚一天找到,結果都是一樣的。


    我把包子吃完,又喝了幾口水,坐在床邊上正要脫鞋,聽見展昭回來了,還沒來得及高興,他拿了包子又走了,語氣也比平時要急促一些。


    我忽然睡不下去了。


    到院子裏打了一桶水洗了洗手,我這一次出門帶上了展昭送的劍。


    兵器絕對是古人智慧的結晶,以鋒利的銅鐵代替樸素的雙手進行殺戮,有效地解放了頂尖戰力,還大大地降低了普通人殺人的門檻,三流的高手擁有一把鋒利的兵器,就有了和二流高手一戰的實力,相應的,二流高手帶了不錯的兵器,在人數占優的情況下甚至能圍毆死空手的一流高手,而像我這樣的頂尖武者擁有了一把大而厚實的長劍……


    可以殺人不髒手,省水。


    我帶著劍在汴京的屋頂上飛掠,從白天檢查過的地界邊緣向內繞圈,借著一點夜色的遮掩,我把行跡掩蓋得很好,至少就算有人在底下直盯著屋頂,也隻能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什麽飛鳥過去。


    直到三更宵禁,人煙盡散,鳥雀無聲,我幾乎要被吵到麻木的耳朵陡然活了過來,這一次隻花了一盞茶的時間,我就在一個很高很漂亮的府邸裏聽見了十幾道小孩的呼吸聲,還有兩個成年男子打呼嚕的聲音。


    我從屋頂上跳下來,沒看到小孩,隻看到兩個守在院子裏的男人,還都睡得正香。


    我沒驚動兩人,循著聲響來到了一處空心的青磚地麵前,琢磨了一下,後退幾步,把地麵捶開一道口子,然後扒開了周遭的青磚,裏麵果然是個隱蔽的地窖。


    我張望了一下,裏麵很黑,有一個很大的鐵籠子,裏麵關了一多半的孩子,都是光著身子的,還有幾個捆著繩子堵著嘴擠在角落裏,籠子裏的都睡著,捆著的睡了兩個,剩下的孩子不是嚇得不怎麽動彈,就是在拚命試圖掙脫繩索。


    我比較欣賞試圖掙脫的孩子,這樣的孩子隻要沒死在惡人的折磨下,無論到了什麽地方,都會努力讓自己過得更好一點。


    但這會兒並不是判斷孩子資質的時候。


    我走到了兩個男人麵前,比劃了一下,殺了那個比較瘦的,這是我的經驗之談,瘦人血少,殺起來比較方便,胖子的血管很神奇,有時候你明明避開了出血比較多的經脈,他還是能飛濺一大片鮮血,總把殺人現場弄得像殺豬現場。


    我踹醒了胖的那個,一劍鞘抽在他臉上,問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你們弄這麽多孩子來是做什麽的?”


    胖的試圖大叫,我又踹了他一腳,沒留神一下踹狠了,胖的咳了幾口膽水,掙紮幾下不動彈了。


    ……所以我並不適合逼供。


    我也就不再管這兩具屍體,先是到院子外麵看了看,這個關小孩的院子附近有兩處通鋪似的大屋,至少有四十來個年輕力壯的成年男子,想來這一胖一瘦兩個人但凡有點動靜大叫幾聲,就能把這些人招來。


    我在先去把這四十個人殺了和先救孩子問問情況之間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先到地窖裏去看看。


    在上麵還好一點,一下到地窖,我差點沒跳回去,裏麵不光不通風,而且特別臭,是那種悶悶的發酵了的屎尿味道,地上也不幹淨,到處都有幹掉的屎和沒來得及幹掉的尿,尤其是鐵籠子裏的孩子,他們身上的泥簡直和屎一個味道!


    我僅有的一點同情心也消失了,屏息運起《踏月法》,腳底頓時和地麵分離開了一小段距離,我沒管籠子裏熟睡的髒小孩,而是“飄”到了角落裏衣著完好的小孩麵前,替他們割斷繩索。


    一個小孩跳起來就要跑,我用劍鞘打了一下他的頭,沒好氣地說道:“上麵有人守著,你想死就跑啊。”


    小孩不跑了,用仇恨的眼神盯著我。


    我仍舊用劍鞘打他的頭,指指那邊鐵籠子裏的光身子小孩們,問:“你來了多久了?知道他們是怎麽回事嗎?這裏又是什麽地方?那些人為什麽要抓你們?”


    興許是我的問題太多了,小孩露出一個茫然的神情,我有點不耐煩了,敲敲他的頭,“算了,我現在把他們放出來,你負責帶著他們跟我走,要是有人哭鬧起來被發現,走不了,那就別怪我不帶你們了。”


    事實證明被關久了的孩子沒有傻的。


    我把鐵籠子拉扯開,最開始被我救的幾個穿著衣服的小孩就紛紛過去把那些光身子小孩叫醒,緊張地壓低聲音向他們說清楚了情況,不多時小孩們就都從籠子裏出來了,一個個在黑暗裏眨巴著眼睛看著我。


    我沒有多廢話,把他們一個個拎出了地窖,地窖外的院子裏還死著人,我也是拎了好幾個小孩上去之後才反應過來,結果上去的小孩沒有一個叫的,不光沒有叫出來的,還有兩個膽大的光身子小孩小心翼翼地扒了屍體染血的衣褲,勉強給自己套上,遮蔽身體。


    小孩子就是麻煩。


    我剛準備翻牆把他們一個個帶出去,忽然發覺到了不對勁,鐵籠子裏沒穿衣服的小孩大多數很髒,所以我拎他們上去的時候也沒多看,隻記得一籠子的小雞,然而……


    我在光身子小孩裏翻找了一下,翻出一個沒有小雞的小孩。


    我真的很嫌棄他們,沒有人會不嫌棄渾身髒臭帶著屎尿的小孩的,但是沒有小雞的小孩看上去真的很可憐,我都看到她哭唧唧地伸手想要去解屍體上唯一掛著的染滿了血的內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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