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良也快吃得差不多了,他怕被搶因此捂著自己的碗,一口氣吞完了碗裏的所有肉。嚼了幾下噗噗地吐出幾塊骨頭。


    沈衛民說:“水丫還挺有脾氣的嘛。”


    ……


    盛夏,烈日炎炎。


    日頭霸道地炙烤著土地,像是要榨幹它的每一滴血汗。火辣辣的陽光很快把穀子曬熟了。


    農忙時期,葉青水領的活計就算是養豬,也得重新歸入搶收的行列。每天早出晚歸都戴著草帽,遮陽的鬥笠一定不會少。


    這和其他熱得恨不得少穿衣服的女人形成強烈的對比。本來葉青水嫁給謝庭玉,就已經是全村熱議的人,這麽一遮更更讓人忍不住探究。


    同葉青水一塊務農的女知青見了,忍不住說:“咋遮得這麽嚴實,你就是不遮也沒有人看你。”


    她們對葉青水的印象還停留在她那被曬得皸裂通紅的臉上,乍一看還真嚇一跳。


    但偏偏就是這種村姑一聲不吭地把她們心底裏那麽好的謝知青搶走了,真叫人咬牙切齒。


    女知青何芳忍不住摸摸自己臉,得意地說:“我的臉就怎麽曬都不傷,葉青水你可別捂太久了,捂久了容易起痱子。”


    葉青水聞言,哦了一聲涼涼地說:“我不行,我曬曬都傷。我愛捂捂,你愛曬就曬。”


    葉青水體質偏寒,冬冷夏涼,以前阿娘領著她幹活的時候經常摸摸她的臉蛋,“咱青水真涼快,摸著舒服,讓阿娘多抱抱。”


    女知青想和葉青水炫耀,沒炫到,嘲諷地說:“怎麽最近不見謝知青來知青點教學了,你不會是嫉妒吧?這麽有文化的他,應該多傳播傳播知識,葉青水你怎麽可以限製他呢?”


    葉青水懶懶地說:“沒啊,他愛做什麽我都——支持。”她把“不幹涉”這個詞咽下。


    “你不攔著他,他怎麽不來?”


    葉青水注意到她放下農具,一副心思都不在幹活上、光跟著她,看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葉青水淡淡地說道:“我沒有攔著他,他可能認為你太笨了不好教,見過我這麽聰明的人,回頭再比較比較……他就犯懶了。”


    “你、你怎麽可以這麽說呢!葉青水你這是不團結的表現,謝知青可是咱們的知青代表,你身為他的對象,就應該向他學習,好好鼓勵他監督他。這才是正確的思想,還有——我怎麽笨了!”


    女知青險些被葉青水的語氣氣哭,三三兩兩的人湊了過來紛紛安慰她。


    “葉青水你可別說了,何芳已經被推薦去讀工農兵大學了,在這樣艱苦樸素的環境,她仍能虛心向謝同誌請教,這種精神可嘉,你為什麽要攔著她?難道你覺得你比何芳還有文化、還厲害不成?”


    “就是就是,葉青水你自己小學文化的,不知道上進,別人可不像你。”


    幾個女人齊齊圍著葉青水,臉上滿是憤慨心底裏卻爽快:葉青水嫁給謝知青又怎麽樣,有一點是削尖了腦袋也拍馬趕不及她們的——她沒文化!


    她不但沒文化,還愛裝有文化。一肚子墨水的謝知青怎麽可能看得上這種愚昧的女人。


    掃穀子是輕省活,因此女人多。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


    葉青水看著周圍一群麵色各異的知青,她深深覺得應該找個機會讓她們認清現實。


    上輩子的葉青水確實脾氣很軟和,也很自卑,輕易不敢反駁別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現在葉青水已經不是昔日那個吳下阿蒙了,她闊別了她們四十年了,有著無數個三日的四十年,這群女知青也該得重新洗洗眼睛、刮目相看了。


    她清著嗓子,擲地有聲地道:“上次說你們夜郎自大、是井底之蛙,看來沒有汙蔑你們。從古至今沒有高文憑卻很厲害的人數不勝數,遠的不論就看近的。文豪魯迅先生,中專畢業;清大教授主任、數學家華羅庚先生,初中畢業;畫壇巨擘齊白石先生,一天學都沒上過。這是達者為先。”


    葉青水板著臉,認真地道:“你們要是不服可以來比比,我樂意奉陪。要輸了以後見到我都要乖乖閉嘴少說閑話,學會做個文明人。”


    她說完之後,大夥就突然噤聲了。


    葉青水拿著笤帚,輕鬆愉快地掃著穀子,均勻攤開。


    卻不知道,下了工後,女知青那邊已經炸開了鍋。


    幹完一天活的葉青水感覺自己就像水龍頭似的,汗蒸如雨,補再多的水都沒有用。在穀場被曬得流了一身汗,流了一天,肌膚裏已經沒有水了。她回到家,咕咚咕咚灌下八杯,又出了一身汗,她才感覺自己從中暑的狀態解救過來。


    如果能下一場雨就好了,下雨就會很涼快。話說回來,搶收的時候最忌諱下雨。於是葉青水又盼著千萬不要下雨,要下雨好歹也等大隊收完糧食再下。


    浩浩蕩蕩的糧食搶收結束了,葉青水的願望成真了,一滴雨都沒有下過。


    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葉青水望著灼灼的烈日,眼神不禁焦慮了。她回到家問謝庭玉:“你還記得上一次下雨是什麽時候了嗎,今年糧食收成是不是不好,我怎麽覺得曬穀曬少了?”


    謝庭玉很快回答她:“一個月零三天。”


    謝庭玉很快報出了今年大隊的糧產數據,因為他剛剛和會計一起整理完糧食匯報。


    “以前畝產平均903.5斤糧食,今年減產了,減了大約5%~7%,我觀察了一下別的縣的數據,發現差不多也是這樣。如”


    謝庭玉平時不輕易和女同誌討論這些事情,隻有大隊長和大隊支書才對它感興趣,但葉青水既然問起了,他也如是地說了。


    葉青水眯起眼睛不由地皺眉,她歎了口氣道:“唉,大熱天的,等收完穀子,要開始挖井了吧。”


    謝庭玉點點頭說:“沒錯,趕在後季稻之前挖,不然沒有水種不了莊稼。”


    挖井不是啥大事,葉青水已經很熟悉了。公社裏農忙後、收完糧食,常常會組織勞動力做點興修水利、修路的事情。單純地靠老天爺吃飯,農民種田會餓死的。


    ……


    知青點。


    收完糧食的知青們總算是能歇下來了,但這一口氣歇下來,女知青們就炸開了鍋。宿舍裏火熱地討論著葉青水。


    女知青沈燕說:“葉青水怎麽變得這麽牙尖嘴利了?”


    周婷婷反駁道:“我不認為,我覺得她現在說話也很文雅了,是讀書人的那套。我上次去找她幫忙,她還給我倒了一杯茶喝——”


    但周婷婷的話很快被熱烈的討論忽視了。


    “對啊對啊,跟換了個人似的,驕傲得很了!她一個小學畢業的怎麽這麽不謙虛,就算是村裏的老人對咱態度都很好呢!”


    周婷婷又不死心地車軲轆轉插話:“那是因為你態度不對!何芳你換位思考一下,我對你那樣說話你心裏能樂意嗎?我和她說話,她從來沒有那樣對我。”


    李麗娜:“你說的沒錯!她太不謙虛了,不過……我聽她口氣好像比工農兵大學生都大呢!人家正正經經念大學的都沒有她這麽囂張的。”


    周婷婷:“囂張嗎?同誌你也太不會用詞了,她明明是自信呀!我現在很佩服她了,她真的懂很多知識,我問了謝老師她上次真的是倒背如流嗎,謝老師說‘是的’”


    最後孫玲玉說:“是的,你說得沒錯。正正正經經念書的大學生都沒有她得意,咱要好好教教她,努力掰正葉青水同誌這種盲目自大的表現。她不是說了歡迎挑戰嗎,咱們去呀!”


    最後,發現自己一句話都插不上的女知青周婷婷:“……”


    作者有話要說:


    水丫兒:“……”


    怕了怕了,這些女人好多戲


    婷婷:我心裏苦,我說不出話來。


    第019章


    葉家。


    得知要趁著夏天挖井的葉青水,一臉愁苦地趴在書桌上。


    謝庭玉此時已經幹完活洗完澡了,回到屋子裏。他淡淡地說道:“擔心也沒有用,該來的遲早要來。我……聽說你和那些女知青打賭了?”


    這是謝庭玉從沈衛民那邊聽來的消息。


    沈衛民原話是這樣的:“玉哥,水丫可真了不得了。她敢和女知青打賭了。水丫放下狠話,讓女知青閉嘴少說閑話。”


    謝庭玉戲謔道:“水丫,這回你可得好好學習了。”


    雖然這個姑娘口口聲聲和他說要學習文化知識,但除了背點國文之外,其餘的一點也不用功,倒是懶得很。


    葉青水覷了他一眼,臉上的愁苦半分不減。


    擔心也沒用?


    謝庭玉哪裏知道情況,當年這裏連續兩個月大旱,他們大隊根本挖不出水井。沒有水了,大隊好些社員就去偷隔壁大隊的水,被發現後打得不可開交。鬧出了一堆麻爛的破賬。


    於是最後公社決定去修水庫,這水庫一修就是好多年。不僅勞民傷財還收效甚微,葉家村的日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好在後來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戶,農民的日子才好過起來。


    明知挖井是做無用功,還要硬著頭皮挖上數月,葉青水是不願意的。上輩子阿婆就是幹挖井這苦活,累得不慎從高處摔下扭傷了腰,從此在床上一病不起。


    葉青水眼神不禁流露出困惑,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謝庭玉揪了揪葉青水的大辮子。葉青水的兩根大辮子,黑光油亮。摸起來軟軟的,像陷入了烏雲之中。


    “哎呀,你在幹什麽?”葉青水吃痛地皺眉。


    謝庭玉說:“我說,你得好好準備。”


    葉青水這才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她睨了謝庭玉一眼,“我被她們這樣為難,還不是……因為誰?”


    “所以——你得好好幫我,這次我想要借你的書看,你沒有意見吧?”


    單調枯燥的勞動生活,需要一點精神糧食。葉青水很愛看書,早就對謝庭玉那收藏了一櫃子的書垂涎很久了。但是她從來沒有提過,她寧願慢慢攢錢去書店買。但是書店的書哪裏有謝庭玉的藏書這麽有趣。


    好多書都是他從首都那邊寄過來的,內容有趣,精裝的書籍看起來文雅貴重。偶爾勞動完後,謝庭玉都會坐在桌邊,閑閑地看書書。手邊放一杯清茶,修長的拇指偶爾翻動著書頁。


    這跟村子裏勞動完後就抽煙、聚起來打牌的臭男人迥然不同。上輩子這樣的謝庭玉、他的所有模樣,全都是葉青水向往、渴望的。


    但現在的葉青水不一樣了,因為她已經變成她曾經向往的樣子。她不會再羨慕謝庭玉,她變得愛看書了。


    謝庭玉可有可無地點點頭。


    葉青水很開心地去他的幾隻大木箱子翻書,她翻完了一口箱子翻第二口,跟坐擁了幾畝良田的倉鼠一樣竊喜。


    晌午濃烈的陽光注入窗子,撒下一地的剪影,葉青水微微屈著腰蹲在地上,拇指劃過一本又一本的書,翻了很多本,懷裏的書山越摞越厚。


    點點金輝綴落在她額間的絨毛上,她的眼睛盛滿了專注和熱情。細細白白的口罩帶子穿過她小巧的耳朵,鼻翼以下的臉完全被掩著。她看起來一片安靜清涼。


    剛洗完澡的謝庭玉卻覺得……有點熱,他一臉探究地看著葉青水問:“整天戴口罩不熱嗎?”


    葉青水含糊地說:“熱啊,怎麽不熱,換你試試就明白了。”


    葉青水的敷臉方子得三個月才能見效,早摘了影響效果。


    “這本書的封麵看起來好有意思。”她忍不住拾起其中一本棕色封麵刷金漆的精裝書,翻開來看。


    迎麵撲來的歪歪扭扭的蝌蚪文,這是一種比看國文書還要可怕的感覺。這是俄文。


    五六十年代z國和蘇聯就是兄弟國,那時候興起了學俄語的風潮,俄語是許多知識分子所熱愛的,英語反倒是八九十年代才漸漸熱起來的。她放下了手中的蝌蚪文名著,塞回了箱子裏。


    謝庭玉已經拿了毛巾擦臉上的汗了,他淡淡地道:“這你看得懂麽?也敢亂翻。這幾本你不要亂動。”


    葉青水對這句話有種後知後覺的敏感。


    因為上輩子的謝庭玉嘴裏,這句話的頻率太高了。


    那時候謝庭玉會厲聲地嗬斥她:“你又看不懂,你翻它做什麽?”、“這你看得懂麽,也敢亂翻?”、“你又不懂……問來做什麽?”等等這些數都數不清了。


    突如其來地,葉青水想這些陳舊舊事,心裏微微泛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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