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無人徑,大哥所在的臨淵道觀一如往常那般模樣,是向來沒有人來的,這一次更是連平日裏站在門口的小道士都沒了身影,日色冷青鬆,宋觀拍了半晌的門,還是無人理會,於是隻好從懷裏抽出昨日夜裏順便寫好了的信箋,塞到了大門的門縫裏。


    這一年剩餘的時間過得很快,秋日過了便是冬日,冬日過了又是新的一年,新春佳節,這外頭張燈結彩一片,就是宋府還挺冷清,府上人口本來就不多,又還有一些被小餅放回了家裏去同家裏人團聚了,所以這數來數去,也就人頭五六,而且大哥和三弟這一年都沒回宋府過節。


    小餅怕宋觀難過,燒了好些吃的,又言語上寬慰,其實宋觀心裏頭是一點都不難過的,並未覺得有什麽,不過大家都覺得他難過,他也就當是默認了,不過眼看著小餅自己說著說著,說到後來居然也是一副難過得不得了的樣子,宋觀默默歎一口氣,覺得可能是小餅最近壓力山大,加上觸景生情,所以這情緒波動也是明顯。


    他本來吃著小餅做的食物吃得不亦樂乎,這會兒見著小餅一副魂不在身上的樣子,便上前拍了拍小餅的肩膀,安慰道:“我們這是鬧中取靜,也是挺好的麽。太過輝煌燦爛的東西都不能長久,日子過得平平淡淡細水長流才能長長久久。”


    小餅將這句話在心頭念了一會兒,又琢磨了一會兒,就低頭繼續去給宋觀剝花生了,剝完了一碗花生,這心裏頭觸景生情的情緒也是叫他自個兒收拾得差不多,便有了精力去分神旁的東西。


    他將跟前剝好的花生推到二公子跟前,先前小餅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傷心事上,倒是沒怎麽注意到宋觀在做什麽的,結果在意了,就自然注意到自家公子是如何啃著鳳爪啃到一副不亦樂乎的樣子。


    小餅:“……”


    小餅瞧著啃著雞爪的宋觀,不知為何心中有種一言難盡的感覺。偏偏二公子生得太好,而且雖是啃著鳳爪啃得不亦樂乎,卻是儀態舉止都沒什麽錯處。小餅一直都知道二公子生得好,但他一直以來都覺得,一個人長得好了,並不是就能將一切旁的缺點都遮掩了的,就撇去性格不說,事實上一個人平日裏的舉止細節,一個差池間就很容易叫人看輕視了去。


    旁的人不論,小餅他自己就對一個人吃相好壞執著得很,有些人平日裏看著挺不錯,上了桌吃飯就顯出一副佝僂著身子低頭扒菜的貪相貧相來,又不是條狗,吃得這麽難看作甚。


    可不是麽,先前宋觀當著那魔教教主的時候,裘長老可是花了很多心思去管教的,教主就是聖教的門麵,自然是得處處講究,宋觀本來就沒什麽大的差池,他雖然宅,不過以前家中管教該教的都教給了他——不是這些個周目裏的家,而是他現實裏的家。


    宋觀那一對父母是很講究的,就是宋觀他自己不太講究,隨便就隨便,尤其是自他宅了之後,是他自己想怎麽來就怎麽隨便來,不過許多習慣也是自小養成了就跟呼吸一樣融入日常裏,所以宋觀也算是可以了的,比絕大多數人要好一些,雖不講究,但是無功無過。其實宋觀家中是有兩個孩子的,一個是宋觀,還有一個是宋觀的哥哥,他的那個哥哥一向是什麽都做得很好,而且講究得很,很多時候都不像個人似的,簡直是個精密的儀器,不過這些事情說來話長,宋觀不大想提,所以也就暫且不提了。


    也就是這樣的宋觀,當了聖教的教主,落到了裘長老手裏,也還是差不多脫了層皮地被好好管教了一番,不過裘長老這管教也是管教很有成效,就好比現在,宋二公子啃個泡椒鳳爪也能啃出一段謫仙般風姿,也是讓小餅在一旁看得醉到不行,實在是太一言難盡。


    小餅不忍直視,隻好再找點別的事情做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於是就扒了桌上那一盤象征著“年年有餘”的那道菜給宋觀挑起了魚刺,等他默然將手邊挑好了魚刺的魚肉推到了宋觀手邊,想起有件事一直沒和宋觀說過的來著,便告訴了宋觀其實這些時日一直有許多人想要進宋府工作,但是他都拒絕了,因為宋觀如今俸祿那麽丁點,又沒別的補貼,實在是供養不起太多閑人了,得精打細算地去花費,至於其他那些自稱是不要錢隻要留在宋府工作的,他自然是全都不要的,因為實在是可疑,看著就像是別有圖謀。


    宋觀聽了之後都沒怎麽停頓地,就回了一句:“隨便你處理,你看著辦就好。”


    爆竹聲中一歲除,過了這新年,便又是新的時日。不知道是不是在這樣的周目歲月裏沉浮得太久了,宋觀總覺得時間流逝給他的感覺逐漸地,是有些太不真實了,若要形容成是“指間砂”也不過是如此,砂子透過指縫“哧溜”一下子就過去,都還沒太讓人感覺出什麽不同,十分不真實。


    這接下來新的一年裏,太後交付給宋觀的那些讓宋觀來說的折子,也是越來越多,不過臨淵觀裏大哥依然不理宋觀,但是好現象是宋觀發現自己同其他部分臣子逐漸地就混熟了,偶爾晚上約起來去酒樓吃個飯聽個小曲什麽的,真是不要太愜意。


    當然,相熟的臣子裏不包括葉禦史,葉禦史麽對宋觀來說還是那個老樣子,總是橫挑豎選地說著他的不好,宋觀開始的時候還能被葉禦史那嘴炮給氣到一下兩下的,但到後來也是淡定了,“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後頭無論葉禦史說的是什麽,宋觀全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就當是屁聲過耳,一概不理。


    時值夏末,秋蘭已含露,這一日,宋觀同之前的那些時日一樣,拿著前日夜裏寫好的書信,來到了臨淵觀。


    反正臨淵觀在他來的時候,是從來不開門的,宋觀早已吃慣了閉門羹,也不在意,他就這麽蹲下身子,找準了門縫,非常熟門熟路的,十分淡定地把手裏的信箋往門縫裏塞。


    結果這半個信封都沒進門裏呢,大門卻是叫人給從裏頭打開了。


    也幸好這門是往裏推著才能打開,不然宋觀這臉上真是分分鍾被打出一個紅色的凹痕來。


    黑木的門往裏打開,蹲在地上的宋觀首先看著的是一雙白色的鞋,再向上是白色的道袍衣擺,純白的衣擺上頭這邊角的地方,由針線細細密密地紋了流雲圖案,是血色的。


    光瞧著了這一點也足夠宋觀認出對方是誰了,這身衣服,一定是大哥。


    其實宋觀想對大哥的這身道袍吐槽想了很久了,血色流雲看著委實煞氣頗重,一針一線都仿佛帶著點殺氣騰騰的意思,修道之人講求心平氣和,真不知道連衣服都能整頓得這麽殺氣騰騰了,還怎麽心平氣和地修道。


    但一想他這個大哥也不是要修道的人,這衣服紋飾的,也就不值得一提。


    宋觀手裏還捏著信箋沒有放下,先叫了一聲大哥,他還沒再抬頭看清大哥此刻的表情,就被對方非常粗暴地一把從地上拉了起來。


    宋觀莫名其妙地被拉著站了起來,大哥握著他手的力道實在太重了,幾乎要把他的手指折斷,宋觀不由地皺了皺眉,不過沒有別的動作,大哥又發瘋,他就更加不能輕舉妄動了。宋觀抬起眼,看著咫尺之間的那張臉,差不多半年多未見,大哥還是長得原來那個樣子,宋觀這樣想著,雖然手上被捏得有點疼,但還是舒展開了眉心,沒再皺著眉頭,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嘛,他笑了一下,用詢問的語氣又叫了一遍:“大哥?”


    宋觀是等了一會兒都沒有等到對方開口,就在他心裏臥槽著“大哥你為何不說話,難道我們就這樣站到天荒地老嗎,大哥你醒醒啊”的時候,他終於聽到大哥開口說話了,大哥聲音很冷,是一字一句的質問:“我上次不是說了不許你再來?”


    宋觀腹誹著你不許我來,難道我就不來嗎,讓我滾我就滾,當我是球啊。他心裏這般想著,正要說點別的什麽,結果卻被大哥非常用力地掐了一把臉。宋觀猝不及防遭此一擊,還是這麽一下忒用力了的,一時眼淚花子都出來,不想視線和大哥撞了個正著,卻見著對方眼瞳裏頭仿佛有暗火在燒。


    宋觀這麽一見,也是不爽,尼瑪我這個長期被你打被你掐被你罵被你嫌棄的都沒表示呢,你生什麽氣啊。也是這個時候,大哥鬆開了先前握著宋觀的手,他伸手將人推了一把,將宋觀推到了門外,他說:“從小到大你就跟個賴皮狗似地跟在我後頭,如今長大了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不,不能說是沒有長進,這些年你臉皮倒是越來越厚了。我這個做兄長的,在這裏是不是應該說一句恭喜?宋觀,你難道就一點廉恥心都沒有嗎?你知不知道——”宋瞻看著宋觀,麵無表情地說道,“你就像一灘狗屎一樣讓人覺得惡心。”


    宋觀:“……”


    黑木的大門被人重新重重地從裏頭合上了,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的宋觀回過神後,除了覺得莫名其妙之外,實在沒有別的感想。


    回到宋府宋觀將此事跟小餅大致陳述了一下,小餅聽了之後沉默了一會兒,想了想,對宋觀說,就目前情況來看,宋觀還是暫時不要去找宋大公子了,如今大公子火氣甚重,還是等大公子火氣消了之後再徐徐圖之。


    宋觀覺得非常有道理,果然就不再去臨淵道觀了,他本來就不是發自本心地非常想去,如今不用去了自然是覺得落得一身輕鬆,早朝上奏的時候都覺得更加有勁了有沒有,晚上心情愉快都能多吃一碗了有沒有,簡直神清氣爽有沒有。


    又過了幾日,有朝臣約宋觀去秦樓楚館喝花酒,宋觀正要義正言辭地拒絕,因為他對喝花酒這個活動一點都不感興趣,畢竟要想一下這個世界是全是男人的,所以去喝花酒大家要幹點不好事情的對象也肯定是男的,到時候一大堆男的摟抱在一起,再脫個衣服不能描寫一下,光是想想那個畫麵都讓他覺得眼睛要瞎了。


    但拒絕的話都到了嘴邊,宋觀轉念一想,又想到自己以後,可不就是要在秦樓楚館約主角受喝花酒,然後就在喝花酒的時候把主角受給道具y了,大綱裏可是明確說了是宋丞相把主角受給拖到一個隱秘小隔間裏給辦了的,這到時候遇到主角受,他要是跟秦樓楚館的人都不熟悉,對秦樓楚館的地形都不了解,這可要他怎麽樣才能偷偷摸摸熟門熟路地把主角受拖到隱秘小隔間裏給道具y了啊。


    是以拒絕的話都卷在舌頭上了,宋觀看著對方一臉“我肯定要被拒絕”了的表情,驀然一點頭,欣然同意前往秦樓楚館去大家一起喝花酒。


    眾人:“……”


    天啦擼!宋二公子要去喝花酒啊!


    臥槽真是人不可貌相,長得那麽青霄竹蘭風潭百頃朗月風清謫仙一樣的宋二公子!居然也會去喝花酒,這個世界也太黑暗太不像話太不知廉恥啦!


    ……媽的我也去!


    結果最後這晚上去喝花酒的有一大波人,簡直是史無前例的龐大團體,館子裏出來迎接眾人的老鴇簡直驚呆了,嚇得他還以為自己開得這間館子要被查抄,結果得知大家隻是來喝個花酒的真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老鴇得知自己這館子沒事,臉上堆著的笑都真心誠意了好幾分:“倒是第一次見著這麽多位大人一同出現,”老鴇陪著笑道,“幾位還請樓上走罷,那幾間房間都還留著的呢。”


    因門口動靜挺大,這館子裏頭不少人被驚動了正都往大門這邊兒看。


    這幾位朝臣都是回家換了便衣之後來的,所以就有了先到後到的順序,宋觀來得不算晚也不算早,是整整好地卡在了中間的順序,他是帶了小餅來的。宋觀發現老鴇來迎接他的時候,那表情不知道為什麽簡直跟見了鬼似的,而且本來他剛進來的時候館子裏還熱鬧得很,不知是為何緣故後來竟然死寂了下去,用句宋觀小學寫作文的時候經常用到的句子,“簡直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實在詭異得很。


    宋觀在那一片死寂裏踩上了二樓的樓梯,帶路的老鴇居然也不說話,宋觀實在覺得這沉寂的氣氛詭異得很,帶著一點試探的想法,他說了一句:“我還以為館子裏都是很熱鬧的。”


    結果話音剛落,樓底下驀然響起了樂聲,將他嚇了腳步都停了一下。那吹拉彈唱的幾人鉚足了勁地奏著樂,宋觀進了二樓雅間的時候,樓底下那個彈琴的居然還斷了一根弦。


    事後宋觀回想起這一場花酒,大家都喝得頗是斯文,簡直跟去酒樓裏吃飯都沒什麽太多兩樣,但是喝花酒要比去酒樓貴得多,真不知道大家來館子裏吃菜喝酒到底是為了什麽,明明這些在酒樓裏都是能搞定的。


    中途宋觀倒是建議大家招幾個小倌來陪酒,但是被在場的大部分人駁回了,宋觀本就不是真的很想找小倌來玩的,雖然是有點想考察一下,大家能亂到什麽程度,但其實他本次前來的主要目的,是來熟悉一下這裏的地形和老鴇,是來討個近乎什麽的,所以被大家駁回要求之後,他倒也沒有非常堅持要招小倌來。但想了想,覺得要不還是叫人意思一下,請個頭牌出來唱個小曲什麽的。因為小倌陪酒一般大家會鬧得很不像話,但頭牌出來,大家主要還是裝模作樣的矜持一下,亂中取靜,畫麵不會太過分,又花了一筆大開銷,能讓老鴇意識到自己是個潛在長線顧客。


    就是沒想到他在說要見這館子裏的頭牌,老鴇連連推托各種理由,就說是那個頭牌現在不能見人,宋觀心想,果然頭牌就是頭牌,架子就是要比別人都大。


    之後宋觀是頭牌沒見著,近距離考察大家一起喝花酒的這個想法也沒實現,而且這館子裏的格局地形分布他也沒研究好,倒是被一起同來的那幾位大臣們勸喝成功了好多酒,喝到後來也是醉醺醺地有些飄飄欲仙。果然那麽多喜歡“杯中物”不是沒有理由的,人一旦喝醉了就不會想太多事情,於是煩惱也就沒有了。


    宋觀正喝得暈醉,別看他這人好像看著沒事似的端坐著笑飲一杯又一杯,其實是已經醉傻了。他喝著喝著,喝得正高興著呢,忽然聽到門外一陣嘈雜聲,不過宋觀是已經喝高了,倒沒怎麽聽清外頭那些人聲到底說了什麽,隻是恍恍惚惚裏聽見了吵鬧人聲,然後他們這一群人所在的房間就被人從外頭給砸開了。砸進來的,是個被鞭子抽進來的人,那人倒在地上一地木門板的碎屑裏,痛苦呻吟著怎麽都爬不起身。


    喝醉了的宋觀,對外頭的感知委實低到了某個程度,他還捏著酒杯側著頭茫然地觀察著倒地不起的那個人,有人已經越過滿地狼藉走到他跟前,白色的道袍繡著血色流雲,眉眼冷得宛如荒原之雪,整個人凜冽得像劍。


    宋瞻目光掃過在場諸人,眼神所過之處,不見鮮血,不見碎骨,就是讓人覺得頸後發涼。而宋觀這個喝醉了的醉貨,還傻兮兮地抱著酒杯沒反應過來,等到被人直接擱在肩頭像扛米袋一樣扛起來的時候,他還暈乎乎的,一直到扛著他的人走出了房門都下樓梯了,宋觀才想明白了似的,然後劇烈掙紮道:“大膽!”嗬斥了一聲,仍舊被人抱得死死的,他掙紮了一番,卻仍是什麽用都沒有,反而胃部頂著對方的肩膀被弄得更難受,於是宋觀惱了,“你誰啊你,媽的快放我下來!”


    第124章 第九彈 人人都愛宋丞相


    宋觀最後是被宋瞻冷著臉,給直接丟進了馬車裏,結果腦袋直接側壁上磕了一下,於是額頭上就直接見了紅痕。


    之前的時候,宋觀就是已經喝醉了的,但因沒有旁人來擾,所以不明真相的諸人看著,倒是覺得他沒醉,結果被宋瞻這樣一整弄,這醉意倒是顯了上來。一路被宋瞻扛著過來的路上,他還掙紮得挺厲害,宋瞻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宋觀塞進了馬車裏。


    被強行塞進了馬車裏之後,這喝高了的醉鬼還吵著要出去,結果掙動裏一不留神就又晃蕩著磕著了腦袋,“咚”得一聲還很響。


    宋瞻身形一頓,他看著自己原本還吵吵鬧鬧的二弟,這樣嗑著了之後倒是也不吵了,就這麽偏著腦袋捂著頭,一語不發地呆坐著,臉上露出了一個差不多是磕懵了的表情。


    看著這樣表情傻傻乎乎的宋觀,宋瞻那一直緊繃的神經一時鬆懈下來,之前他一直生氣得很,情緒波動得大了,便是心口疼得慌,先前一路一直到將宋觀從那隔間裏揪出,宋瞻都是氣得厲害,偏偏又強自端著不肯叫旁人看透了去,於是此時鬆懈了下來,臉上便顯出了一點疲態來。


    “你倒是有本事。”宋瞻閉了閉眼,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而後他張開眼,伸手將宋觀撈過來,偏偏這個時候本是磕傻了的人這個時候又開始鬧了起來,不安分地撲騰著似乎是想要站起,嘴裏說著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束發的帶子都散了還不自知,於是那黑色的頭發就這樣直接鋪瀉了宋瞻一手。


    冰涼的發稍觸在掌心裏,讓宋瞻有一瞬晃神,不過這晃神也就隻得一瞬,一瞬過後,宋瞻就冷了臉扶著這醉鬼的肩頭,硬是將人強行安置好。


    馬車不知何時已經開始行走,懷裏這個人起先還掙紮著不休,後來發現掙紮也是無效就幹脆破罐子破摔地放棄了掙紮,隻是扒著他的手不滿道:“你誰啊。”


    宋二公子是真的醉得厲害,人都不認得了,眼神也沒了平日裏的清明,像這樣吊著眼看過來的目光全是迷離得厲害。宋瞻看著對方這模樣就要生氣,那麽不正不經的樣子,也不知先前楚館裏頭這人,是不是就是這幅模樣看著旁人的。


    他是真的生氣,倒是想眼不見心不煩,可自己已經把人領出來了,現在又不能把這個人直接丟出去,於是隻好伸了手將對方的眼睛捂住,這個姿勢正能瞧清楚對方先前頭上的磕出來的那道紅痕,顏色並不深的樣子,是淺色的,襯著那宋二公子的膚色,還有車廂裏並不算太明亮的光線,竟不像是什麽傷痕,反倒像是沾染了一瓣春日裏的桃花花瓣。


    宋瞻看了有片刻,手掌底下那人被捂著了眼睛,便逐漸不樂意了,要來扯他的手,但動作並不靈敏,手指胡亂在他手背上抓了兩把,指甲不長甚至修剪得十分圓潤,可是過度用力,於是就在他手背上落下了痕跡。


    宋瞻被抓痛了,終於是鬆了捂著對方眼睛的手,隨後從懷裏摸出了一管膏藥來,卻是先一個將手裏的藥抹到宋觀額頭的傷口上,兩人貼得極近,喝到醺醉的宋觀眨了眨眼睛,忽然湊上來了點,宋瞻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湊到了宋瞻脖子邊上,使勁嗅了嗅,那吐息若有似無地撫過了宋瞻的脖頸,像低垂的柳枝不經意間沾著了人,有些癢。


    宋觀笑了一聲:“檀香味好重。” 他這樣說著將埋著的頭抬起,手不自覺地揪著了宋瞻的衣襟,宋觀拉長了醉醺醺的聲線,帶了一點得意洋洋的,好像是發現了什麽別人都不知道的正確答案一般,就這樣說道,“原來你是大哥啊。”


    宋瞻手一顫,那一刻原先強自端著的冷淡表情再也維持不下去,他隻覺得原本就有些疼的心口,此時簡直就仿佛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像是被咬了一口似的,宋瞻推開了宋觀的手,偏偏滿眼都是那含笑的神情。


    手裏的膏藥早就不知道掉到了哪個角落,宋瞻疼得臉色早就一霎間地慘白了下去,額頭上有汗流下來,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還不知死活地湊上來,聲音裏並不帶多少關心,似乎隻是單純的好奇:“你怎麽了?”


    宋瞻一張臉白到沒有血色,急促地呼吸著,心口疼得他視線都有些昏黑,他伸手將再次靠近過來的宋觀推開,可是手上沒什麽力氣,所以推也推得有氣無力,聲音也是:“你別過來。”


    宋觀順勢握住他的手,貼得很近:“你說什麽?”


    宋瞻最終開了馬車的車門的時候,外頭趕車的小道士見著了宋大公子那模樣,真的是愣了一大愣,隨即才反應過來臨淵道長這是犯病了。


    幸而小道士身上是備著急救藥的,他忙停了趕車的動作,先是扶著宋大公子先服了藥。宋二公子也出來了,不過是在一旁好奇地看著,大公子緩過來了之後,見著了二公子,失了血色的唇顫了顫,眼神似終於有了聚焦,隻是那情緒波動如此之大,似乎是又要犯病的模樣。


    完全不明白事情怎麽就發展成了這個樣子的小道士,嚇得話都不會說了,慌忙裏倒的確是做對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憑著本能的直覺,將那原本在一旁悠哉遊哉,不慌不忙看著事情發展的醉酒宋二公子,給強製性地硬是塞回了車廂裏。


    不見了宋二公子,宋大公子手撐在木門上,他一張臉仍是煞白,隻是整個人都似好了許多,小道士在一旁等了好一會兒,然後看著宋大公子應該是緩得差不多了,那胸口的劇烈起伏都平複了下來,周身氣場也沒有了最開始的那種恐怖感,這才猶豫了半天地顫巍巍開口問了一聲:“臨淵道長?”


    許久之後,小道士才聽到宋大公子回答,隻兩個字:“走罷。”


    秋日的風吹在人臉上已有了涼意,馬車緩緩前行,宋瞻靠著木門,還是閉著雙眼,之前額上出了冷汗,便一直流下來沾濕了睫毛,鴉雛色的睫毛到現在都還是潮濕的,像沾了淚。


    沒人知道,宋大公子心裏頭轉過無數念想,那些念頭在他心裏像沸水一般翻騰著,想得他身子又輕微地顫抖起來,已是起了殺意。這身後車廂裏的人與他就隔著一個木板,殺了就殺了,一刀幹淨,也就一了百了,不用再煩心些什麽,也不用再心慌意亂些什麽。


    馬蹄聲“的的”,宋瞻倚著車門閉目想到了很多,念頭紛雜裏,他想到之前在臨淵觀,那一日他自己是如何將宋二給罵走了的。其實隻是一時的念頭起意,那時他坐在道觀裏,濃蔭樹下棋盤上落子零星,已是夏末,寒蟬叫聲淒切地倒像是提醒著人日後將要挨冷受凍,他看著棋譜,其實心思早不在此,等了有半日,終於等到那做賊似的自外頭有人往大門的門縫裏塞信封的動靜。


    他看著那自門縫裏遞進來的信箋,夏日時長早就近了尾聲,暑氣漸消,偏他當時隻覺得心裏頭有一股邪火驀然翻起,開了大門,便見著宋二蹲在地上。那日他將人罵了,而被罵了的宋二當時就呆愣愣地捏著信封看著他,臉上沒有傷心難過的表情,隻是像一個迷路了的小孩子一般地看著他。


    其實這段時間以來,他都是一直這樣告訴自己的吧,不能再見宋二了。不能再見。可為什麽不能見,這當中理由他自己不願深思。明明都這樣反複跟自己說過,有些事情是早已計劃好了的,有些事情早已謀定了的,那是自己從小到大最討厭的宋二,他怎麽可能會有什麽類似於不忍心的想法。倘若是有,那也一定是一時迷了心竅,倘若是有,那也一定是錯覺。


    可那些時日裏宋二給他寫的信,他卻又都的確是一封封拆開了看過了的,有些甚至是他魔怔了似地看了好幾遍。宋二寫的信是開始的時候寫得工工整整,無論是字還是內容,可是寫到後來大抵是以為他是不會看的,約摸是抱著試探的意思,總歸是寫得越來越隨性,尤其是有一回,直接將一則前人流傳下來的關於“村中大傻”的故事直接替換了名字,用的就是他那“宋瞻”二字。


    再後來宋二見他對那封信箋一點表示也無,便篤定了他是不看這些信箋的,此後越發地寫得沒有顧忌,簡直是自暴自棄地,將那信箋當做了定期寫一寫的心情筆記,想到什麽好笑的事情了就順手寫一下,如果不開心了就罵兩句,有時候寫會寫些自己的日常,也不是些什麽特意的事情,僅僅隻是想到哪裏就寫到哪裏,因為動筆之前也沒有什麽大致規劃,所以有時候那話語就顯得磕磕絆絆的,語無倫次,中間還夾雜些錯別字,些許時候字跡更是潦草到飛起,偏他還能對著這樣垃圾一樣的信紙還能反複看上好幾遍,如果這不是魔怔還能是什麽。


    他又想起當日時隔多年於宮中瞧見宋觀的第一眼,那是阿爹和父親死了的時候,被他命人自刑場裏帶回來的宋觀。一旁的宮花色澤豔麗得仿佛啼血,而宋觀臉色蒼白,隻有臉頰上沾著父親被斬首時濺上的血跡幹涸得分明。


    他這個二弟好像就是自這個時候開始,變得脫離於他的記憶之外,當然這隻是他的感覺,事實上他並無法確定,因他那時就已有太久不曾和宋觀見麵。後來京城裏關於宋二的傳聞諸多,隻他始終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眼前仿佛又浮著宋觀先前湊著他頸邊說檀香味好重的畫麵,那迷醉的眼裏漾著笑意好像是多情。


    太皇太後說:“你這個弟弟如今可生得真好啊,像明珠在側。一個人長大了還真是能變許多,我以前倒是沒太這麽相信,你二弟還當真是如此,我現在見著他就覺得自己好像能多吃一碗飯。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我一個人是這樣想的,我總覺得我每次見你二弟,他都要比我上次見著的時候要好看一分,真是邪門了。”


    說罷眼珠子骨碌一轉,嘻嘻一笑道,又接道:“宋瞻,你這個二弟莫不是什麽妖精變的吧,就那種專門勾人魂的。不過說起來,若是他肯與我紅被翻浪一下,哪怕他是勾魂的妖精,我倒也是願意叫他勾著了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嘛……別別別!說好不動手的,你怎麽又打我?!”


    的確是邪門。怎麽會不邪門。那日宮中宮花繞著餘香寸許,宋觀立在宮花一旁叫他分明看不明白。唯獨臉上還沾著血跡,已經凝固了,於是就像一道畫痕,可以想象刑場之上,宋大學士被斬首的時候,那些溫熱的血液是如何噴濺上宋觀的臉頰。


    太後說宋觀一日比一日生得更細致,誠然是他也如此覺得,有時候突然回轉過神他也會心驚。


    那一日葉禦史翻著了牆,他拿鞭子抽了宋觀,宋觀被他抽了之後,就爬上了樹抱著樹枝在上頭大哭。臨樹的這一瞥眼裏,他怎會不知宋觀哭得虛假,可是這人白衣身上沾了血,裸露在外的傷口看著慘兮兮,麵上淚跡斑斑,他自己也是鞭子揮下去,方才知道這鞭子傷人得厲害。


    宋觀坐在樹上,一邊哭著一邊透了指縫看他的反應,有那麽一滴眼淚正巧從那指間裏落下滴在了眼角的位置,驀然間那透了指縫望過來的眼神,似與當日啼血宮花前的影響重合,眼眸黑沉的,叫人看不著底。


    心口又開始痛起來,宋瞻覺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但忽然終於想明白了似的,原來他一直都是覺得宋觀像某種植株的,清清白白裏浸潤了當日父親和阿爹的鮮血,便是從此吸飽了那一丁點兒的血液,驀然開出了妖異的花朵來。


    植株亭亭,卻是不詳。


    馬車終於是停在了宋府大門跟前,而此時的宋大公子早就恢複了平日裏那稍嫌冷淡的模樣,若非額角還有冷汗,實在不是個犯過病的樣子。


    守門的人見著了宋大公子忙上來迎接,宋大公子道:“你家二公子在馬車裏,你且去叫了小餅過來扶一下。”


    那人動作一滯,道:“回大公子的話,小餅原是跟著二公子一並出來的,大公子沒見著小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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