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不要一起上路?”


    崔緹一下子抬頭道:“好!”


    林菁到了甘州後,卻撲了一個空,胡餅店的阿忽起告訴她:“最近情勢複雜,主人已經離開了甘州,但你不用擔心,隻要有令牌在,就可以聯絡上我們的人。”


    回到軍營,又想起這幾日裴景行忙得很,總是借故不見她,心裏又是一歎。


    當初想跟尉遲讀武走的時候,裴景行便氣得跳腳,最恨“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這句話,可是現在一樣要分別,都知道林菁不可能在他麾下一輩子,有聚便會有散,天地間誰不是隻身赤條條來去生死。


    在臨行的前一天夜裏,她去了主帳,裴景行已經準備了一桌好菜等著她,旁邊的案幾上卻放著砧板,甚至還有一個木桶。


    “我為你踐行。”


    裴景行拿起一柄短刀,用烈酒洗濯刀身,然後以白巾擦拭,直到刀鋒透亮,映燭光如霞。


    他的動作充滿了儀式感,林菁屏住呼吸,看他從木桶撈出一尾鮮魚,扣住魚鰓,短刀挽起一個刀花,手起刀落,將魚鱗和魚皮剔下,在這個過程中,竟然一點水花都未濺起。


    裴景行取過黑色的陶盤,刀尖向內,微微顫動間,魚鰓邊的雪白嫩肉被切成了細絲,如雪般落在陶盤中,再轉換刀工,剔起魚腹。@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動作古樸優雅,竟將這切魚的功夫表現得如同舞蹈一般賞心悅目,頃刻間便將魚切好,隻取最嫩最鮮美的部位,一盤雪白如冰縷、薄如蟬翼的魚片遞到林菁麵前,旁邊還有一碟剛調好沒多久的蘸料。


    像是突然打開了某個開關,兩人相視而笑,皆忘了林菁將要離開的事,他們盡情暢談,提及未來攻打突厥,裴景行突然敲著碗唱起了歌:“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大昭酒宴,有歌豈能沒有舞。


    家族再怎麽沒落,林菁也是林氏女,她肆意大笑,拿起裴景行身前的酒杯踏歌而起,在他清朗的歌聲中旋身而舞。


    酒過三巡,歌聲漸歇。


    沒人提起別離,因為就在這一刻,他們知道,總會有相見的那一天,又何須傷感,說起那些掃興的話,反而落了矯作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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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菁和崔緹一起,踏上了去往長澤縣的官道。


    裴景行帶人護送,一直送到了天色漸晚,才被副將催著回了營。


    第二天他一大早便起身寫信,咬牙切齒地道:“憑什麽夏州的軍使是左平?不就是朔方城嗎,我也可以打啊!”


    誰想信還沒綁信鴿腿上,家書就飛了過來。


    “左平為聖人欽點,三郎不可造次,且靜待時機。”


    裴景行抹了把臉,他不知道為什麽,也開始渴望權利,也想成為撥弄風雲的上位者,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無力。


    他就這樣無力地、眼睜睜看著林菁離開自己的軍營。


    “把兒郎們操練起來,今年如果有突厥人敢越過邊境線,我要他們有來無回!”


    與此同時,朔方城也收到了邊關換防的消息。


    梁師都枕在美人的大腿上,看完了信紙後,皺著眉對他的弟弟梁洛仁道:“林菁,這個名字怎麽有點耳熟?”


    梁洛仁躬身道:“兄長貴人多忘事,林菁正是之前傳得沸沸揚揚的那名進軍營的女子,林遠靖的女兒。”


    梁師都的表情漸漸變化,那滿臉的橫肉掙出深淵般的裂縫,綻開一個無比恐怖的笑容。


    “又是一個來送死的林家人。”


    插入書簽


    作者有話要說:


    附贈小知識:


    魚 生源自唐朝,名為“切鱠”,也稱“魚膾”,是一種非常雅致的美食,杜甫和白居易都特別愛吃,還寫了好多詩來讚頌,雖然貴族男子不下廚房,但他們卻認為切鱠 是一件時髦值爆表的事,切鱠動作不僅具有觀賞性,最好要美得像是在舞蹈。在筵席上,如果男主人親自表演切鱠,那一定是將您當做貴客了。


    另,小裴唱的這幾句出自國殤。


    第60章 統萬


    這一路上花樣頗多, 林菁還未出了隴右道地界, 就遇到了山匪強搶民女, 那女子梨花帶雨,嬌怯不安地請求林菁帶她上路, 被林菁無視,扔在了路邊。


    崔緹心中不忍道:“你能在雪中救出林嵐,為何棄這女子不顧?”


    “你仔細看看,她雖然用藥水洗去了手上的老繭, 卻洗不掉因為練武形成的習慣,她明明拿扇子卻像是在握著刀。”


    崔緹立刻回身, 再一看那女子,便再也看不出嬌弱的感覺了。


    這之後, 又遇到了逃荒的母女二人, 林菁冷笑:“春天正是墾田的時候,冬日的雪厚,就算再薄的田也能耕種,誰在這時候逃荒?”@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甚至還有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發生的霸淩, 瘦成枯樹的老人被酒館小二打得隻有出氣沒有進氣,旁邊七歲的孩童嚎啕大哭, 但林菁隻是給了幾枚銅錢, 便離開了。


    崔緹看了又看,問道:“這又是什麽招數?”


    “……不是什麽招數, 是真的。”


    “什麽?那你為何不救那孩子?”


    “孩子太小,我不能帶他去即將開戰的地方, 那麽,如果我想救他,就必須給他找一個妥善的人家收養,如果找不到,也得留下足夠他吃飽的銀錢,再不然,還要問他家中是否還有親戚,派人將他送走……崔緹,你家大業大,要不你來救?”


    崔緹不說話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位一閉嘴,路上清淨多了。


    朝暉收到消息,朝廷發放的祿米和月奉都已經發放到了長澤縣,這裏麵有她勳位的,也有朝廷給她養著的這十五名親兵的。


    出了隴右道地界,在一個小鎮上,林菁終於與另外五名親兵匯合,有了一個初步印象。


    齊正陽有些例行公事的樣子,對什麽都是淡淡的,大概盧鬆也不想多事,隻想拿到一些無法寫進奏折的情報,沒多大野心。


    柳冰則有些傲氣,他雖然對林菁笑眯眯的,不過那笑意卻沒達眼底,心思有些沉,林菁忍不住想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得罪了溫有節,為什麽派這麽個冰山來自己身邊?


    班音是個極有眼色的人,屬他年紀最小最乖順,什麽活兒都搶著幹,十分積極地往林菁身邊湊,可見齊王調/教得不錯。


    婁飛塵最是與眾不同,他天生女相,說起話來還情不自禁地撚著蘭花指,大家都穿一樣的軍服,偏生他要在腰帶上掛一方粉色的手帕,領巾也係成了蝴蝶形狀,要仔細一看,皮甲邊上還畫了兩朵富麗堂皇的牡丹,人有十分潔癖,比林菁還盼著洗澡……太子殿下這是擔心她缺閨蜜嗎?


    而這五人裏,最普通的還應屬朝暉口中的“前輩”,群相之首史鳳山派來的司奉齡。


    都說最好的密探皆是普通人相貌,朝暉便是一臉和善,最容易讓人不設防,而司奉齡簡直泯然於眾人,如果他不開口,林菁險些忘了還有這麽一號人。


    司奉齡年紀也不大,在密探這一行,年齡不代表資曆,朝暉說他是前輩,隻能證明司奉齡入行早,不知掌握了多少達官顯貴的秘辛,說是人精也不為過。


    他僅僅是和和氣氣地一笑,便讓林菁心中警鈴大作。


    眼神滄桑睿智,讓人欲遁無形。


    林菁平時不是殺欲強之人,但卻生出了殺人之心。


    這麽一尊大神放在身邊,她有危機感。


    朝暉幫她捋清關係,“齊正陽和柳冰不提,婁飛塵和班音大概知道我的身份,莊情是暗路,他的身份是安全的,但這些在司奉齡眼前,都如同透明一般。”


    “如果他不小心死在戰場,史鳳山也說不出什麽吧?”


    朝暉笑得很慈祥,“說什麽傻話。”


    誰死,司奉齡都不會死。


    後麵這一路,齊正陽負責被放養,柳冰負責製造冷氣,班音負責幹活,婁飛塵負責在所有人耳邊絮絮叨叨念他自擬的《親兵行為守則》,然後在眾人皆充耳不聞的情況下,哼的一聲,從行李裏取出個繃子,坐在後麵的輜重車上開始繡花了。


    “你們啊,都不知道心疼咱們守捉使,女兒家怎麽可能不愛個花兒鳥兒的,你們還一個個好意思自稱親兵,呸,看我給守捉使繡個枕頭,哎呀,守捉使你喜歡什麽花兒?”


    林菁沉默了下,回道:“我隨意,你高興就好。”


    “那就來個並蒂蓮,心心相印!”婁飛塵高興地道。


    眾人一臉菜色,連崔緹亦不敢攖其鋒芒。


    更妙的是,到了晚上,婁飛塵便自告奮勇地伺候林菁洗漱,他親自打了水來,在水盆裏放了兩滴香露,等林菁洗好臉和腳,又從包袱裏取出一盒香膏,非要給林菁擦上。


    “守捉使不懂,女人最珍貴的便是這一身皮肉,這香膏由各種鮮花的香脂,再加上冰片、益母草等草藥,用貂油調和製成,乃我家祖傳的配方,不僅能潤白皮膚,還能增添香氣,長長久久地堅持睡前擦上,保管你在邊關也勝過長安城的貴女!”


    “我不需要……”


    “哎呦,這皮膚真滑真嫩!怎麽能不好好保養!我給守捉使擦個香香!”婁飛塵其實根本沒想搭理林菁說什麽,他熱情洋溢地撲了上來,從盒子裏挑出半個指甲大小的粉色香膏,頃刻間異香撲鼻,不由分說地擦在林菁的臉上。


    換其中任何一個人,林菁都能動手,但婁飛塵實在非常人……林菁麻木地任由婁飛塵在臉上擦擦抹抹,到了後麵,居然還覺得有點舒服。


    婁飛塵退去的時候,林菁叫了莊情進來。


    “婁飛塵包袱裏那些東西,有問題沒?”


    別說,使毒高手這種生物,真是居家旅行的必備良品。


    莊情嘲笑她:“這麽擔心,還讓人往身上貼?”


    林菁冷靜地道:“他們是我的親兵,如果一開始就表現出不信任,那之後就很難再建立起信任關係了。”


    莊情故作委屈地道:“守捉使是看不起莊某麽?這幾個人的行李,除了司奉齡的,我早就檢查過了。”


    “為什麽除了司奉齡的?”


    “他這等人物,怎麽會害你?放心吧。”


    如果不是這時候不好聯絡霍九,她真的想好好打聽一下司奉齡究竟是什麽來頭。


    但現在不急,眼下最該操心的,還是如何攻下朔方城。


    不得不說林菁跟赫連勃勃莫名地有緣,不止她腰間藏著的龍雀,現在要攻打的朔方城前身,其實就是赫連勃勃建造的皇城——統萬城。


    當年,赫連勃勃打下長安之後,並不滿意長安的地理位置,他認為自己可以“統領萬邦”,要在草原和中原之間建造一座屬於自己的恢弘城池。他選中了漢代的朔方城所在地,命叱幹阿利為將作大匠在原有朔方城的基礎上,建造一座固若金湯的新城。


    叱幹阿利心思巧妙,性情殘酷,用蒸土築城。赫連勃勃製作武備的方法殘忍,叱幹阿利也不遑多讓,他實時監工,每築一段,便命人用鐵錐刺土法檢驗其硬度,若刺進一寸,便殺築者;若刺不進去,便殺刺者。


    在這種高壓下,無數工匠建造了七年方才建成,統萬城的城牆堅硬可以磨刀斧,它的城牆平均厚達六丈,高近十丈。城牆外部每隔五十丈便築立體墩台,稱馬麵。在林家的記載中,統萬城的東西兩城據說有六十多個馬麵,可想而知,整個統萬城該有多大。


    在赫連勃勃命人寫好的讚文中,統萬城“高隅隱曰,崇墉際雲,石郭天池,周綿千裏”,他誇下海口:“朕方統一天下,君臨萬邦,可以統萬為名。”


    隋時統萬城屬朔方郡管轄,為朔方郡治所,梁師都反叛後據統萬城稱帝,重新稱為朔方城。


    說實話,如果不是統萬城易守難攻,大昭也不會放任朔方城不管。


    林菁不緊不慢地趕路,終於到了夏州地界。@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夏州有六千多戶,東西二百一十五裏。南北七十裏。無定河流入,分為朔水、黑水兩條河,下屬三個縣城。


    德靜縣外有長城,崔緹要去的寧朔縣不遠處便是賀蘭山,也算是有一道天然屏障,隻有長澤縣夠光板,而且原本就屬於朔方郡,是目前離朔方城最近的縣城。


    林菁跟崔緹分道揚鑣,一行十六人,剛一踏進長澤縣的地界,便深刻地感覺到了一股可怕的窮氣。


    茂密生長的草皮上,有黑成球的娃娃穿著破破爛爛的單衣,甩著鞭子趕著羊,可以從衣服的破洞裏看到嶙峋的肋骨,結成群的孩子頂著大太陽傻乎乎地看著他們,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開襠褲的娃娃跑了過來,朝暉正想下馬,卻不防那孩子丟過來一坨羊糞,砸在馬蹄下,口中清脆地喊道:“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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