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示弱。”


    林菁從崔緹身邊走過,她的聲音堅定清透,有一種攝入人心的力量。


    “我林菁,永不示弱。”


    女子出來闖蕩,要比男人多一層鎧甲。


    那層鎧甲守護的不是身體,也不是心,而是於千難萬險之中,依然不被摧毀的意誌。


    一分軟弱便會令鎧甲產生一絲瑕疵,到最後,會讓人產生一種向對方乞求便可以達到目的的錯覺。


    那才真正是萬劫不複。


    林菁回到自己的營帳,掃過在營帳外做的記號,輕輕呼出一口氣。


    有人動過她的帳篷。


    從她進了幽州大營起,就沒遇到一件順心的事,現在連自己的帳篷都被人動了手腳!


    林菁冷著臉進了帳篷。


    她攜帶的東西其實並不多,也談不上貴重,因為這些東西大家基本都有。


    大昭府兵都是世代從軍,成了軍戶之後,擁有免除徭役等一係列政策上的優惠,相對的,接到軍帖後,府兵的武器、馬、各項軍備都需要自備,有祖傳的自然好,沒有的話還需要另行購買,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她臨行前,是按照騎兵的標準來給自己購買裝備的,首先是一套明光鎧,一麵團牌盾,三匹馬,其中兩匹是戰馬,一匹常用,一匹用做備馬,最後一匹則是馱馬;武器有一杆馬槊、一把橫刀、一張弓、三十支箭和一個箭囊、一具火鑽;隨身攜帶橫刀、短刀、火石、解結錐、水囊;生活用品有氈帽、氈衣、綁腿、錘子、餐具、裝有私人用品的行李箱,還有必須攜帶的軍糧。


    軍中標準帳篷是十人大帳,剛好夠一個火的生活起居,林菁不能與男人混住,不得不自己帶了一個小型烏布帳篷上路。


    這就是她的全部身家了。


    帳篷裏並沒有明顯被翻動的痕跡,要不是她做了記號,不會發現有人進來過。


    行李箱被打開過,放在上麵的是兩套男子衣衫,林菁決定從軍後,就改換了男裝,除了束胸用的麻布和一卷用來應對月事的月布,箱子裏麵還有一套便於攜帶的筆墨紙硯、一雙備用皮靴、裝有兩貫錢的錢袋、一包鹽、一個裝滿箭頭和暗器的木匣,以及用油紙包著的肉幹、胡餅。


    東西都在,沒有任何損失,但私人用品被隨意翻看,嚴重侵犯到了她的底線,她卻沒有任何證據,隻能忍下這個悶虧,什麽都做不了。


    從未這樣委屈過。


    林菁一下子躺倒在床鋪上,將藏在胸口裏的吊墜拿了出來,用手輕輕撫摸。


    那是一隻用木頭雕成的小鳥,栩栩如生,展翅欲飛。


    她看了半晌,將木頭小鳥握在手心,翻身將自己的頭埋在了床鋪中。


    想睡,想做夢,想一夜千裏,回到長安。


    可林菁也知道,自做了決定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舍棄了嫁人生子、按部就班的生活,選擇了馬革裹屍的殺伐之路,就必將承受這些。


    林家的內堂裏,左右兩邊各陳列著八座刀架,上麵供奉的皆是大昭軍隊製式橫刀,有的刀鋒雪亮逼人,有的已經殘破不堪,刃上盡是擦痕,還有一柄隻留有半截,不知遭遇過何等慘烈的廝殺……她的姑姑林妙真端坐在案幾後,身後是一片巨大的黑色幕布,直從房梁垂下。


    “世人都說這天下,沒有林家人用不來的兵器,沒有林家人禦不了的兵馬,沒有林家人打不贏的仗。咱們家的人,隻要入一行,從來都要做到最好,從不屈居人下。”


    “所以,林家人的命,都不長。”


    “當年走出襄平的嫡係子弟共八十三人,開國之師,辟疆之榮,林家人個個戰功彪炳,何等意氣風發。如今隻剩我一人,帶著你和你兄長,在這一步一個鬼門關的長安城裏活下來。”


    “你是襄平林氏的家主,是要帶著一族的人走下去的領頭人。我知道,他們都盼著你出人頭地,帶林氏重回榮耀。可私心裏,我不稀罕公道,也不想報仇雪恨,隻希望你練成武藝,從此不受欺負,做個普通人,好好活下去。”


    “你既然決定從軍,便不能再回頭,隻能像你的父輩一樣,去戰場上流血流汗,死,則化為邊關煙塵,終其一生默默無聞;活,則將我們失去的一切,全部奪回來!”


    姑姑的話仿佛仍在耳邊,林菁從床鋪起身,理了理頭發,輕輕歎了一口氣。


    時間這樣緊迫,她連傷心難過都得節省著來。


    昨日剛到幽州大營,忙著錄事和安頓,她隻來得及搭帳篷,什麽都未準備,這次被人闖了空門,算她倒黴,再有下次,定讓來人付出代價!


    軍營的帳篷大小都得按照製式來,兵卒都是十人大帳,普通軍官兩人一間帳篷,校尉級別才能有單人帳篷,在生活作息的基礎上,還得滿足平日辦公需要,所以還算寬敞。


    林菁本是將床鋪放在裏麵,用行李箱當做案幾居中,靠近門口的地方存放鎧甲武器等,現在得重新布置。


    她將床鋪居中,行李箱緊挨著床頭,鎧甲放在床尾,所有行李都放在了一起,然後掏出解結錐,沿著床鋪四周挖了一道溝,袖口一抖,將黑色的粉末灑入,再取過木匣,用撿來的樹枝雜物和暗器,一口氣做了十多個機關,暗暗埋在溝裏,將土鋪平。


    林菁若無其事地走出帳篷,左側的十人大帳便是她所在的火,此時正是早飯時間,帳篷外的爐子上架著一口大鐵鍋,裏麵煮著黍米和蔬菜,一名黑臉漢子正在旁邊用木勺攪拌以防止糊鍋,看到她來便道:“林菁,取你的碗來。”她帶來的九鬥炒幹飯、兩鬥米都已經交入火裏,從此便由火長來安排每日飯食。


    林菁捧著一碗菜粥坐在帳篷外,正吹著碗邊的熱氣,便看見有人赤著上身掀開簾子,一邊舒展筋骨一邊笑道:“黃老九根本贏不了我,今早還是他去收拾茅坑,哈哈哈!”


    火長潘良原本就黑的臉一下子更黑了,他用木勺敲了敲鍋邊,眼神示意畢安年看向帳篷邊的林菁。


    畢安年身形高壯,一身泛油花的腱子肉,濃密的胡茬幾乎遮住了嘴,看上去像是個年逾三十的大叔,但人家……正經是個沒摸過姑娘手的年輕後生,他一看林菁坐在旁邊便呆住了,從臉到胸口,瞬間紅得如同煮熟的螃蟹。


    這大兄弟忽地抱住膀子,飛也似的竄回帳篷,從裏麵傳出充滿羞憤之意的嚎叫。


    “啊啊啊啊啊!”


    第4章 為人


    潘良暗唾,白長這麽大個子,瞧他這點出息。


    倒是林菁麵不改色,十分理解地道:“這天是挺冷的。”


    “嗯……”潘良接不下去,他從嗓子眼憋出幾聲咳嗽,然後語重心長地道,“值夜後不必操練,大家走了之後就剩你自己,多加小心。”


    林菁心裏一暖,明白火長的好意。


    “今夜還是我值哨嗎?”


    “讓畢安年和黃老九去吧,你昨日剛到大營,要不是他們倆臨時被騎兵營的人拉去幹活,也不至於讓你頂上,今天隻管休息,出力氣的時候還在後麵。”潘良說完,忍不住歎了一聲。


    大昭軍隊的戰兵分四大兵種:騎兵、弓兵、弩兵、步兵,兵卒在折衝府登記之後,要按照自己擅長的項目進行考校,合格之後方可以進入該兵種作戰,其中騎兵、弓兵的技術要求相對較高,弩兵其次,通不過考校和身無所長的人都進了步兵,又因為與突厥作戰時步兵不受重視,所以平時軍營裏有什麽髒活累活都由步兵承包,就算不操練也十分辛苦。


    為了調動步兵的積極性,軍營裏也有破格提拔的機會,在勝仗之後的慶功夜裏,隻要在調選擂台上連勝三場,便可以獲得一次重新選擇兵種的機會。


    根據昨日她剛入火時潘良的介紹,畢安年和黃老九都是準備通過調選擂台進騎兵營的,而且這倆人當初進步兵營的理由也很奇葩——買不起馬。


    林菁端起碗,有心將這粥喝的慢一些,閑談似的向潘良問道:“昨天在堠樓,我不小心遇到了左隊正,聽說他原本是騎兵營的校尉,不小心得罪了人,才被降為隊正?”


    潘良挑起眼皮看了林菁一眼,給自己盛了一碗粥,在鍋邊坐了下來,“你打聽對人了,前幾天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和丁永正好在大門挖壕溝,親眼看見薑虞侯伏在馬背上被人帶回大營,不知受了什麽傷,血斷斷續續滴了一路,就沒停過。”


    事情要從林菁到大營的三天前說起。


    軍隊開拔,水草為駐營大事。


    水,為水源,大營附近必須有潔淨的水源之地。


    草,為草場,方便軍隊就近喂養馬匹。


    大昭以騎兵為主力,非作戰時期亦要養護戰馬,因此設專人掌管放牧之事。這差事並不輕鬆,為了保持戰馬的機動性、保護營地周圍的草場,經常要跑到幾十裏以外的地方放牧,萬一遭遇敵襲,不僅損失士兵,還會損失大量戰馬,因此每一次放牧,至少遣六隊騎兵負責保護。


    每隊十火,每火十人,放一次牧,就得浩浩蕩蕩跟著三百人。


    幽州大營共分中軍、左軍、右軍、左廂軍、右廂軍、左虞侯軍、右虞侯軍等七個軍,駐軍時期的水草事宜都由自己軍中打理。


    隨著天越來越冷,好的草場越發難尋,右廂軍的虞侯薑泓得了主將命令之後,這一次足足點了七個騎兵隊隨行,吩咐眾人帶上足夠的軍糧,做好了離營三天的準備。待找到合適的草場時,已經是日暮時分,大家隨意吃了些幹糧,搭帳篷歇下,在天邊剛泛魚肚白的時候,他們被突厥人襲擊了。


    好在戰事有驚無險,草原部族的大部分青壯都被可汗征入南伐的大軍中,這一次夜襲的突厥人還不到八十人,戰敗後全被割了腦袋,打成捆掛在馬背上,算作軍功。


    突厥人不會無緣無故地跑來襲擊他們,薑泓派人出去搜查,果然在距離草場不遠處,發現了一個規模不大的草原部落。如果不是今夜被襲擊,等到明天放牧時,他們一樣能發現這裏,這麽一想,也就明白突厥人發動襲擊的原因,他們不過是想要拚一把,為部落其餘人的逃亡拖延時間。


    男人被殺之後,部落裏隻剩老人、女人和孩子,他們甚至來不及收帳篷,隻帶著牛羊和糧食,匆匆忙忙地上路。這樣的隊伍自然逃不遠,他們很快便被薑泓的人發現,奔馳而來的鐵騎將其團團圍住,馬鞍下還掛著他們父親、丈夫、兄弟、兒子的頭顱。


    左平同樣也領了中軍的放牧差事,他比薑泓遲一天出發,附近的草地荒蕪得厲害,他隻得不停驅馬前行,陰差陽錯地來到薑泓所選的草場範圍。


    當他看到大昭軍旗的同時,也嗅到了空氣中隱隱的血腥氣。


    左平帶著屬下穿過馬群,越過溫順吃草的牛羊,在明晃晃的烈日下,他看到滿地屍體,十來個底層軍官聚在一起,幾乎每個人都抱著一名束住雙手的突厥女人,圍著薑泓和他□□半死不活的少女,紛紛叫好。


    “虞侯神勇,可還能再來一次?”


    “不在話下!”


    眾人正是作樂得起勁,就算看到左平的人馬也沒停下手,薑泓甚至還對左平笑了一下,招呼道:“左校尉見諒,恕下官暫時不能見禮!”他用手指了指身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猥瑣的笑聲此起彼伏。


    虞侯這官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雖然隻有正七品,但負責執法、巡邏等事,在軍營中是不錯的實權官職。河北道大家族旁支出身的薑泓,實實在在地熬了三年,今年才領到這個肥缺。


    看著初入軍營便做了校尉的左平,他心底裏難免升起一絲不服來。


    其實不止他,幽州大營裏看著左平不爽的大有人在,可他們沒人能說出一個“不”字來,蓋因侍奉在聖人身邊的千牛備身,本就是正六品下的官職,左平任校尉都還算是屈就。


    可這麽一想,反而教人更加看他不順眼!


    此時此刻,薑泓終於與左平遇上,心中卻突然覺得快活起來。


    他這一次殲滅了突厥人的小部落,繳獲了幾百頭牛羊,乃是上獲之功!班師回朝後,隻要家族裏幫著疏通一下,必能進折衝府做校尉,也不比他左平差到哪去!


    薑泓誌得意滿,身下動作更大。


    權利和欲望,都是令人瘋狂的東西。


    左平下了馬,一言不發地向薑泓走去,所到之處,兵卒們紛紛低頭讓路,隻覺得眼前人氣勢如一柄出鞘的利劍,令人心中發寒。


    直到左平走到薑泓麵前,將其一腳踹飛,眾人都還沒回過神來。


    “按大昭軍規,奸人/妻女者,斬之。”


    左平抽刀。


    薑泓從地上躍起,他衣衫不整,武器也未在身邊,一邊後退一邊叫道:“不過是突厥女人而已,突厥人算得上是人嗎?薑某未犯軍規!”


    這條軍規並沒有明確說明,對應的是大昭人還是突厥人。


    對很多大昭人來說,突厥人根本不能算是人,而大部分突厥人也是這麽認為的。


    對突厥人來說,在南方豐沃土地上生活的大昭人就像是他們的天然倉庫。


    沒糧食了,搶!


    沒女人了,搶!


    高興了,搶!


    不高興了,搶!


    大昭的邊境線上,時有屠村的慘案發生,甚至有些凶蠻的部落會烹煮人肉食用,將大昭人當做兩腳肉羊。


    血仇之下,人,便不能成人了。


    “突厥人不是人?那麽,侮辱突厥女人的你,又算是什麽東西?”左平持刀衝了上去,冷笑道,“被狗咬了,你就學著狗去咬人?學著畜生的行徑,不過也是個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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