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廷剛回到府上,在書房沒呆一會兒,小廝就匆忙跑進來,稟告:“二公子,林姑娘過來了,正在恣水亭等候。”


    柳玉廷拿著狼毫的手一頓,久久未動,他手上的狼毫,就那樣筆直地豎著,筆尖的上好濃墨匯聚在一起,滴在潔白的宣紙上,暈染成了一朵黑色的小花,帶著陰冷和肅殺。


    他到恣水亭時,亭上的少女正依偎在欄杆上,百無聊賴地喂魚,不經意瞧見他,臉上綻出一抹笑,如陽光金灑下的綠水清漾。


    林姝棠站起來,向他走過去,親昵喊了聲:“玉廷。”


    第16章 誰是阿琅


    郭嬈最終沒有確定婚事,但時間還是悄然而逝,轉眼就到了除夕。


    郭嬈做好除夕宴的兩道鳳陽菜從廚房出來,天色已經大晚,她吩咐丫鬟將菜食裝好才轉身進側廂沐浴更衣。


    再次出來,已是洗去油塵,滿身清爽。


    季月坐在前堂,看著如今已快及笄,亭亭玉立的女兒,感歎時光易逝,更多卻是欣慰。


    郭嬈走上前,道了句:“母親。”


    季月笑著輕撫她的手:“不要緊張,你做的菜比鳳陽有名的大廚做得還好吃,他們會喜歡的。”


    郭嬈在她麵前,笑得靦腆。


    汀花水榭。


    郭嬈和季月緩緩而來,後麵幾個丫鬟低眉垂眼。


    走到水榭上時,郭嬈明顯感受到一道炙熱的目光,她心中輕歎。


    對於季連柔,她說不清什麽感覺,那日輕斥,不過是想和她劃清界線,讓她不用再在自己麵前假端著笑了,免得大家都累。沒曾想,季連柔卻因那斥責,還有老夫人對她的好,雙重怨氣日增,現在變成了嫉恨。


    她苦笑,如果另有選擇,她怎麽會來寄人籬下,這般討人嫌?


    她移開目光,索性眼不見為淨,不再關心。


    不久,老夫人滿臉喜色被眾人簇擁著過來,後麵跟著國公爺和二老爺,還有府上三位公子。


    郭嬈抬頭,視線不經意間與那人相遇。


    對於這位大表哥,她心裏的感覺很複雜,姚真那事後,最多的是羞愧,感覺沒臉見他。


    隻故作從容地朝他點頭一笑,就快速移開了目光。


    老夫人明顯也一眼見到了郭嬈,眼前一亮,毫不掩飾臉上的誇讚:“阿嬈真是漂亮,打扮起來就像仙女兒一樣,快過來給外祖母看看!”


    眾人隨著老夫人的目光看過來,郭嬈麵頰泛紅,走到老夫人身邊。


    老夫人看著她,心裏是有些感歎的,自己掌上明珠般的女兒,性子倔強,如今才三十一二,就守了活寡,自己的外孫女,她將來定是要好好選個人家來匹配!


    張氏見老夫人神情,笑著附和:“豈止是漂亮,氣質也好。您看今日宮宴上,皇後娘娘親口誇讚的柳家姑娘,和阿嬈也是比不得的!”她說到最後,看向郭嬈,倒也真心歎道,“隻是不知阿嬈日後會看中哪家兒郎,那女婿倒是有頂頂的福氣!”


    老夫人笑著點頭,她的外孫女當然值得最好的,便是她喜歡權勢,想當太子妃,她也能讓她如願。隻不過有些可惜,她暗示過阿嬈幾回,阿嬈都不解其意,她好像不怎麽熱衷權勢,故她道:“哪家兒郎不是我們說了算,關鍵是阿嬈自己選中誰,那便是誰。”


    這話一出,張氏眉毛一跳,鄭氏幾個臉色也不好看。不過顯然張氏更老練世故,八麵玲瓏,又幾句話便將這個話題不動聲色移到府上未婚配三位公子身上。老夫人的確更重視嫡孫的婚事,張氏隨意提出幾個京城貴女便將老夫人逗得眉開眼笑。


    直到戌時,眾人才停下來,老夫人吩咐開膳。


    舊年已去,新年將來,處處應著團圓喜慶。


    華燈初上,涼風習習,一排排丫鬟裙擺生風,提著食盒魚貫而入。玉盤珍饈,美酒佳肴,一一擺在桌上,冒著熱氣,晚風輕拂,芳香四溢。


    季月吩咐婢女端上郭嬈做的菜食,眾人都很給麵子的吃了一口。本來隻是抱著淺嚐的心態,最後卻都食指大動,尤其是老夫人,更是讚不絕口,一晚上大半的話題都是在誇郭嬈。


    細心的張氏發現一向胃口不好的長子一下子吃了兩塊糕點,有些欣喜。她看了一眼他吃的糕點,好像是外甥女做的,她邊琢磨著改日問問外甥女這糕點怎麽做的,邊夾了一塊放在長子的小碟中,語氣似乎帶著點討好:“阿琅,多吃點。”


    正給母親夾雲片糕的郭嬈聽見聲音,突然筷子一抖,雲片糕掉在了碟盤外。她迅速抬頭,看了對麵那人一眼,那人正要放下筷子,似乎感覺到了注視在他身上的目光,對視過來。


    明明沒做什麽虧心事,郭嬈卻做賊心虛般,急忙撇開了視線,心裏卻想:阿琅?


    大表哥名字是季瑜,大舅母叫他阿琅,難道阿琅是季瑜的字?


    她記得那個經常纏繞著自己的夢,夢中那人似乎也叫阿琅。


    難道隻是個巧合?


    那邊季瑜看著小碟裏的糕點,淡淡出聲:“多謝母親。”手中卻放下了筷子,那塊糕點動也沒動。


    張氏見長子冷淡如斯,心中苦笑。


    鄭氏本見老夫人那般抬舉郭嬈,心裏極度不平衡,怨怒一波盛一波。但忽見旁邊一向高高在上瞧不起她的妯娌麵露失落,不由又高興起來。


    說起這張氏和親兒子不和,也怪她活該!鄭氏心中暗啐了口,心裏突然平衡了,食欲也大振。


    張氏雖對長子冷淡的態度傷感,但對外物還是一樣反應靈敏。察覺鄭氏動靜,瞥了她一眼,見她麵上幸災樂禍,無聲冷笑:果真是個上不得台麵的東西!


    鄭氏對上張氏的冷笑,一臉幸災樂禍來不及收回,待張氏不再看她,她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除夕宴散去,采薇苑。


    又是一陣響天徹地的碎裂聲,這次比上次更甚,丫鬟戰戰兢兢,盡量將自己縮在角落。


    “那婆媳倆簡直欺人太甚!”鄭氏終於忍不住,推瓶砸盞,發泄滿腔憤怒。


    季文傑聽見她的粗言粗語,不由蹙眉,低聲警告:“鄭文君,注意你說話的口氣,虧你出自書香世家,行為舉止卻像個潑婦,哪有一點教養!”


    鄭氏一聽這話,火氣更盛,轉臉就指著他就罵:“你還有臉說我,若不是你不爭氣,整日和那些狐朋狗友遛馬玩女人,我會在這府裏連腰都直不起來?會處處奉承那個老不死的和看我不順眼的妯娌?會一直忍氣吞聲?”


    說及痛處還拉過一旁的連柔,“你看看我們女兒,哪裏比不過那破落戶兒的野丫頭?今晚老夫人盡抬舉那郭嬈,哪裏理過柔兒?一個看著長大的孫女兒還沒有隻見過幾次的外孫女親,這算什麽?!”


    季文傑看著她又哭又鬧,一陣心煩。


    當初要娶妻子時老夫人給他看花名冊,任他挑選。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所以從未想過去爭那國公之位,隻想找個嫻靜體貼的女人安安靜靜過一生,瞧過那名冊,他一眼就記住了鄭文君這個名字,後來派人去打聽,果真傳言那撫遠侯府嫡姑娘溫柔賢淑,知書達禮,他當即便選了她。


    可事實證明,他錯了,一個人的脾性是不能單靠名字和傳言來判斷的。


    剛嫁過來一段時間,她的確文靜嫻淑,於是恩恩愛愛柔情蜜意了一段時間。


    直到大嫂懷孕,老夫人偏心的對待,她才露出原來的麵目,整日找他撒潑哭鬧說著老夫人如何偏心不公平。


    可他能怎麽辦?他本來就不是老夫人的親兒子,他知道自己沒背景,沒本事,他也天生沒什麽大誌向,所以也不爭不搶,隻想著在府上安心度日,守著這淡淡溫情過完一生,也是快樂的。


    他娶妻,花名冊上的姑娘任他挑選,老夫人還給他謀了個差事,讓他看起來不至於落魄,他已經很感激了。看多了豪門大族裏的勾心鬥角,你死我活,老夫人對他不算好,但卻也沒害過他,甚至為了國公府的顏麵,也總照顧了他。


    人要懂得知足。


    可這女人天天找他鬧,他不想弄得最後全府皆知,讓人覺得厭煩,於是就不常回府了。整日與朋友鬥雞遛狗,喝酒聽曲兒,也是一樁樂事。


    但今夜是除夕,全家團圓的好日子,他原想著,這些年她操勞著這二房,又照顧兒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便想過來溫言軟語一番陪她。


    卻不料剛走進來,一個花瓶就朝他飛來,他狼狽避開,差點砸到腳,抬頭就見她麵目猙獰,破口大罵,這哪裏是一個大家閨秀該有的。當初剛認識鄭氏的年少情意漸漸都模糊了,頓時沒了呆的興致。


    “鄭文君,人要懂得知足。我本就不是老夫人的親兒子,你想要公平待遇,當初就不該嫁給我。”他冷淡開口,接著又輕嘲,“你會選擇嫁給我,怕也是因為魏國公府這個名頭吧?現在嫁進來,是不是發現和你所想的大不一樣,所以早就後悔了?”


    魏國公府根基深厚,深受天子眷寵,嫁進魏國公府,不知多少京城女子趨之若鶩。


    他看鄭文君眼神閃爍,冷笑了聲。麵無表情地向外麵走去,走到門口時,步子頓了頓,然後開口:“你若覺得我配不上你,你在國公府總是受氣,可以和離,我不會攔著。”說完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鄭文君氣得發抖,和離?他居然連和離都提出來了?!


    走到桌邊就想拿起杯子繼續砸,卻發現杯子瓷瓶能砸的全砸完了,餘光中瞥到躲在陰影裏的連玉,她一把將人拉出來,泄恨似地抄起雞毛撣子就狠狠抽下來。


    “你這小賤蹄子!是不是早盼著我被休,所以在這兒看我笑話?現在很高興是不是?我打死你這小雜種,和你娘那個賤人一樣下賤!”


    連玉低著頭,身子痛得發抖,卻不敢反抗,縮著身子小聲哭泣,任她打罵。


    外麵丫鬟噤若寒蟬,動也不動,誰都不敢勸,似對這種場景習以為常。


    月隱樹後,夜風微涼。


    暈黃暗淡的燭火輕輕搖曳,映照在紙糊的窗戶上,裏麵影影綽綽,揮動飄搖,夾雜著女人的厲聲謾罵和聲聲抽泣,永無止境。


    第17章 藥石無醫


    正月初一一大早,國公府一家子就隨著老夫人去了宮裏,府裏的人少了大半,清冷了不少。


    菡萏閣卻一片兵荒馬亂,丫鬟進進出出。


    “怎麽樣?鍾大夫來了沒有?”郭嬈見綠枝跑進來,急忙過去抓著她的手,著急詢問。


    “小廝說已經快到了,小姐不要擔心。”綠枝心裏也有些慌。


    昨晚隻是吃了頓飯而已,那裏還點著火盆,沒想到夫人還是著了涼,一早就腦袋發熱,昏迷不醒。


    郭嬈有些後悔,昨晚不應該讓母親去的,水榭本就風大,涼意重,又是冬天,不著涼才怪。


    “小姐,鍾大夫來了!”香葉瞄到長廊一角出現的身影,大喊。


    郭嬈順著視線看去,一見鍾大夫出現,跑出去抓了他的手就往房裏跑:“鍾大夫,你快看看,我娘她怎麽樣了?”


    鍾大夫被她扯得一陣氣喘籲籲,胡子直翹,剛想說兩句,卻見小姑娘淚水在眼眶打轉,滿臉焦急慌亂,就又把話咽了下去。


    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臉色灰白,呼吸微弱,心裏就已經有了數。他搭了脈象,沉靜半晌,搖搖頭:“令堂本來就天生患疾,應該得過貴人相助,才能存活至今,現在又感染風寒,舊疾複發,老夫也無能為力。”


    他是魏國公府的府醫,掌管整個國公府的藥材出入。府上的這位表小姐總是去他那裏抓藥,也請教過幾回他對醫術的見解,小姑娘虛心好學,且天分不錯,他對她印象很好。


    “表小姐,您也是學醫之人,令堂身體一向如何,您應是最清楚不過。有道是病來如山倒,令堂……您若是不信,可親自把脈。”


    把脈講究平心靜氣,郭嬈關心則亂,跪在床前,握著季月的手一直在抖,又如何能心平氣和?


    綠枝心裏也難受,她整日伺候在夫人身邊,知道她每天受病痛折磨,強撐著不過是因為舉目無親的小姐。如今小姐在國公府已經適應,她心願已了,也算是解脫。於是在一旁勸解:“小姐可還記得夫人的話?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您莫要太傷心,不然最後放不下的還是夫人。”


    郭嬈臉靠在季月的掌心,感受著那溫度,淚流滿麵:“你們出去,我想單獨陪陪母親。”


    鍾大夫見多了生離死別,見這場景,也唯有歎息。


    魏老夫人的女兒喪夫攜女回京,幾乎人人都知道,他看了一眼那身形削弱的小姑娘,有幾分憐憫,今日是大年初一,若這夫人今日便死了,即便季老夫人疼女兒不在意,但國公府的其他人總會嫌晦氣,誰願意在年年大年初一去拜祭死人的?


    思忖了半晌,他看向綠枝,道:“老夫祖上傳下一種秘方,可續人性命,但也隻能維持不到一月,你們還是早些準備後事。那方子不外傳,你待會還是隨老夫去趟藥圃直接拿藥吧。”


    郭嬈聞言,激動地抬頭,繼而跪著朝他磕了三個響頭:“多謝鍾大夫。”


    鍾大夫擺擺手,拿起藥箱,搖著頭走了。


    讓丫鬟們都出去後,綠枝看了眼床前跪著的身影,歎了口氣,也關門離開。


    屋子裏喧鬧散去,隻餘聲聲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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