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鶴瀾靜靜望著他,忽然將手覆蓋在了重六扶著碗的手上。重六微微一怔。“六兒,你不用一直笑的。”祝鶴瀾認真地說道。重六呆呆地望著他,喉結滑動,仿佛吞咽著什麽,卻沒能出聲。“與至親至愛之人永訣,是這世上最痛苦的事。這痛要很久很久才會減淡,甚至可能永遠都不會減淡,隻是會隨著時間流逝而習慣。”說到這兒,祝鶴瀾頓了頓,繼續又說道,“但是……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分擔。”重六的眼睛裏開始浮現出晶瑩的閃光,他大約是覺得有些尷尬,於是慌忙轉開視線,用力點了點頭。自從離開南海,這一路上他都在一種麻木的狀態中。就好像他靈魂中相當重要的一塊被剜走了,可是刀太快,邊緣太整齊,連血都沒有流出來。就好像師父已經消失了這一概念,沒辦法滲入他幹澀的頭腦。他總覺得師父好像還活著,在那片已經坍塌的地宮裏,在那些泥土中悄然的存在著。如果他過去,還可以找到他,還能聽到他的聲音。就算理智知道不可能了,他卻沒辦法接受這個現實。祝鶴瀾拿起餐盤上的茶壺,斟了兩小杯茶,徐徐道,“活得久最大的弊端,就是你注定要看著所有你的至親死去。說實話,我已經記不起來我的母親的樣貌了,可是她過世的那段時間,那種麻木空洞的感覺,我到現在都記得。但我並不是孤單的,因為萬物母神的祭司不僅僅隻有我一個。當時通過了試煉的加上我一共有十個孩子。我們十個人自始至終都知道,從成為祭司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就隻有彼此了。我們周圍所有的一切都會改變、都會腐爛消逝,但隻有我們是不變的。我們隻能互相依靠,像十個至親的兄弟姐妹。你還記得你在屋子裏看到過的那些畫像嗎?”重六坐直身體,點了點頭。祝鶴瀾舉起茶杯抿了一口,平靜地說道,“每當我們十人中有人因為種種意外過世,我便會為逝者畫一幅像,以免將來我忘記他們的樣子,就像我忘記了我自己的親生父母一樣。”重六開始悄然在心裏算著他看到過幾幅畫像。但祝鶴瀾不打算讓他廢這個腦子,輕歎一聲道,“我一共畫了九副。”九幅……也就是說,現在自己所經曆的這些,掌櫃經曆了至少九次。重六試著想象,假如他是祝鶴瀾,假如他也一樣一次又一次地送自己的親人離開,到最後隻剩孑然一身。那麽他是如何熬下來的?假如這世上與自己有聯係的一切都沒有了,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麽?“如果沒有槐樹,我恐怕不會堅持到現在。”祝鶴瀾慨歎道,替他回答了未出口的疑問。重六低頭看著祝鶴瀾放到他麵前的茶杯。那裏麵漂浮著兩片茶葉,漫無目的地在熱氣中緩慢旋轉。“我聽人說,人臨死前眼前會閃過自己的一生,像走馬燈一樣。我之前被我‘兄長’殺死的時候就發生過。順序是錯亂的,但每一個細節都很生動,而且整個過程非常漫長,一遍一遍地重複,會讓人以為自己沒有死去。”重六徐徐開口,聲音沙啞幹澀,像是被從胸腔裏擠出來的。“師父他……很少和我說他自己的故事,甚至可以說是絕口不提。就算我問他,他的回答很多時候也是相互矛盾的,讓我摸不著頭腦。他的很多事還是在我離開後在外麵打探到的。可是,在最後的那個瞬間,我看見了師父的走馬燈。”祝鶴瀾靜靜等待著,等待重六自己將堵塞在他心裏的秘密傾倒出來。重六道,“我看到了少年的師父,看他怎麽拜入前代勾陳先生門下。師父也曾經做過跑堂,不過是在京城裏很有名的一家字號。我發現,我和他真的是很相似的。他也對這個世界非常好奇,甚至比我還要好奇。到後來,他的好奇把他帶去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他開始收集遠古碑文,開始不眠不休地尋找那些傳聞裏才存在的古書。他知道的越來越多,漸漸意識到這個世界並不是表麵表現出來的平安穩定,更像是……一塊暫時浮在岩漿表層的火山灰,隨時都會被熔岩吸收吞噬。他開始害怕、開始不安,他想要看到更多真相。然後有一天,他在夢裏看到了一片強光,光明中有一道凝固的、戴著麵紗的人影。這個人影會告訴他很多事,很多人類根本不應該知道的事。它一次一次進入師父的夢裏,帶著師父的意識去另外一個更加廣大也無比困惑的世界……每一天晚上,師父都會與它相見。漸漸地,師父開始切斷和周圍所有舊識的聯係,開始沒日沒夜地做夢。好像夢才成了他的真實,而現實反而是夢境。”重六說到這裏,忽然有所頓悟一樣,悄然說,“我想……師父對那個戴著麵紗的人影動了情……他愛上了一名穢神。”第108章 千人鼓(2)祝鶴瀾聽完重六的話,久久不語。凡人愛上穢神,猶如螞蟻愛上大海,隻有被吸引著走向毀滅的結局。那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情愛,這愛不會有回報,不會有回應……可是按照重六說的,這位穢神確實注意到了勾陳,否則也不會一次一次地帶著他去那廣袤浩瀚的穢之宇宙,且還讓他在清醒過來後保持意識的穩定,不至於因為被穢感染造成瘋狂和畸變。是什麽讓這名穢神對這渺小的人類意識產生了興趣?這種意識層麵上巨大的落差,真的有可能讓他們進行有意義的交流嗎?而且……戴著麵紗……傳授寰宇奧秘的穢神……難道是……不可能吧……那位神明怎麽可能對一個人類意識產生興趣?管重六腦中也盤旋著數不清的的困惑。直到現在,直到他看到了師父那麽多關鍵的記憶片段,他還是對師父一無所知。那穢神是誰,為什麽會選中師父,為什麽要求師父造出自己?“人向往穢神的情況,從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其實天辜人對那位‘伏行混沌’之神的狂熱信仰就是這種‘愛‘的典型表現。他們一麵被穢的世界吸引一麵對穢的力量極度恐懼,進而對道的世界失去信心,認為我們這個世界隨時會被吞噬毀滅。他們的恐懼走向極端變成了狂熱,他們開始熱衷於為恐懼的源泉賣命,幻想著迎接它們的降臨,自己就能得到青睞和嘉獎。”祝鶴瀾低聲說著。“不!師父不是這樣的!”重六略略激動地反駁道,“他對那名戴麵紗的穢神不是這種盲目的信仰。他是動了真心的。”頓了頓,他又試探著問了句,“人是有可能愛上怪物的……對嗎?”祝鶴瀾望著他,眼神融化成一片深深的海。他的指尖悄然蔓延到重六的指縫中,若有若無地摩挲著,“穢生的生靈不是怪物,他們隻是和人誕生的方式不一樣,令身體成型的源能不同。若隻是不一樣就要稱為怪物,那麽對他們來說,人才是怪物。”重六緊緊抿著嘴唇,知道祝鶴瀾這話是在告訴他,不必糾結於自己到底是什麽。即便他還未將自己的身世原原本本告訴祝鶴瀾,但是顯然掌櫃已經從師父最後的話裏、還有他突然爆發的能力中猜到了。師父說,他自己的一切是製造重六的輔料,源湯是培育他的子宮,那麽他的“主料”是什麽?他想起自己在箱子裏、在死亡的幻境裏看到的那些仿佛來自前世的、出生前就存在的遠古記憶……越是想就越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不再實在,自己的身體隨時都會長出多餘的肢體和器官。一切都不再確定了,他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自虐般地想象。“師父說,讓我去窮極島,找我身世的真相……可是我不敢。”重六抬起頭,雙眼曾經盈滿的靈動此刻卻隻剩空曠的茫然,“我怕……如果我是為了什麽目的被造出來的……如果我有什麽使命……如果有另一個我覺醒了……”祝鶴瀾感覺到了,從重六身上散發出的冰冷的恐慌。這恐慌根植深淵,甚至比他第一次看到城隍、看到太歲巨塔時還要強烈的多。他起身轉到重六旁邊坐下,離得那麽近,他的發絲甚至會碰到重六的手背。重六立刻緊張起來,不知道該不該給騰出更多位置,還是保持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