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殼兒穿過一條長廊,進了後院天井,就聽得深院裏傳出幾聲長長的男孩尖叫聲。他問一個值門的老媽子:“怎麽,今晚有孩子上藥?”


    那老媽子笑道:“看豆爺問的,這麽大一個院子,養著這麽多學戲的孩子,哪天沒有上藥的?”


    “今晚是誰?”


    “前個月院裏買來的五個孩子,兩個沒修尖下巴,臉都爛塌了,老闆讓人給賣到了天橋的馬戲班子,植上熊皮當人畜了;另一個在上藥的時候,剪子不留心戧開了鼻孔,破了臉相,也讓老闆給賣了人;剩下的一個聽說還行,上了兩回藥麵,身上褪下的痂殼像大龜殼似的,一點不破,老闆看這孩子能成材,說,再這麽修理上三年,這孩子準能修成個像豆爺一樣能唱一口好戲、能接上貴客的大爺!就這麽誇著,將那孩子留下了,這不,今晚上,要給這孩子上第二回藥麵哩!”


    “那孩子叫什麽?”


    “聽說叫麥芽。”


    豆殼兒裹了裹鬥篷,向側院走去。


    側院也是一座南式跑馬樓,兩層高的環廊圍著個四方大天井,樓廊間是一扇扇油漆得閃閃發亮的單間木門,一群小“戲子”坐在椅上操琴撥弦、畫畫寫字,各人的頭頂上都掛著一盞寫著名字的紅燈籠,一群“聽戲”的客人在一盞盞燈籠上背手踱步,評頭論足地挑選著,每選中一個,那女老闆便唱著燈籠上的名,僕人用長竿挑下燈籠,領著小“戲子”向房間走去。


    豆殼兒沿著樓梯慢慢走了上來。嘴唇塗得血紅的女老闆在來客中穿行著,不停地介紹著小“戲子”的種種好處,見有選中的,便高聲唱:“花鈴子,挑燈——啦!……半月簾,挑燈——啦!……貓貓魚,挑燈——啦!……”


    豆殼兒貼著人叢邊走進自己的房門。“豆殼兒!”女老闆發現了他,喊。豆殼兒站停,靜靜地看著女老闆。女老闆道:“這麽快就回院了?”


    豆殼兒撒了個謊:“東城的鮑老爺家來了客人,讓我去他府上打牌,想著身邊沒帶上碎銀子,這就回來取了。”


    女老闆的眼睛睜大了:“鮑老爺又想起你了?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快取了碎銀子就走,別耽誤了鮑老爺的工夫!”


    豆殼兒點了頭,深深地看了女老闆一眼,匆匆往自己的房間走去。他身後,一片絲竹聲。


    豆殼兒進了房,將門關上,站在黑暗裏,久久沒有開燈。從窗外照來的燈光將屋裏的床、桌、椅子和掛在衣架上的衣服切割得支離破碎。房裏的一切在豆殼兒的眼前晃動著,顛倒著……他的目光落在一雙掛在牆上的小布鞋上……


    豆殼兒靠在了門上,閉上了眼睛。


    他的麵前像爆炸似的閃現出可怕的情景——


    年幼的豆殼兒站在上藥房裏,兩個男人扒下了他腳上的小布鞋,剝去了他身上的衣褲,用一個鐵夾子將他的嘴夾住,用毛刷子從一隻瓦缽裏挑起一團醬紅色的藥麵,從頭到腳地塗著。變成了“醬人”的豆殼兒抱著細細的手臂,十個手指顫抖著,臉上淚水滾滾。夜裏,渾身藥麵的豆殼兒痛得在地上打滾,放聲哭著。女老闆進來,對著打滾的豆殼兒舉起了鞭子,重重地抽打,豆殼兒慘聲嘶叫,聲音漸漸啞去。從鐵窗外射入的細細的陽光中,靠牆站著的豆殼兒在石牆上蹭著身上的積痂,蹭得血肉模糊。一個死去的男孩被人抬了出去。又一個死了的男孩被塞進麻袋。豆殼兒在草堆裏像蛇蛻皮似的蠕動著身子,一張厚厚的完整的痂殼從他身上蛻了下來。像一隻剝皮羔羊似的豆殼兒“鮮嫩”地站在樓頂的陽台上,女老闆親手將一個個雞蛋拍碎,蛋汁淋滿了豆殼兒一身……新的一輪上藥開始,照例是剝衣,上鐵夾,塗藥麵,蹭石牆,蛻痂殼,淋蛋汁……鞭聲、哭聲、罵聲、喊聲、求饒聲、撞頭聲像配器似的著配著男人們的大笑聲一幕幕地上演著……


    “噝”地一聲,一根火柴在豆殼兒手裏劃亮。他取下了掛在牆上了那雙小布鞋,塞進懷裏。


    火柴在他的細細的手指上漸漸熄滅。


    後院上藥房裏,“噝”地一聲,一根火柴在豆殼兒手裏劃亮,照出一個嘴上夾著鐵夾、渾身塗滿醬紅藥麵的靠站在石牆邊的男孩。


    “你是麥芽?”豆殼兒看著男孩問。


    房門外,鬼手從黑暗中閃了出來,走到窗下,透過破窗紙,往裏看著。她的手裏,握著一把手槍。


    豆殼兒又問了一遍:“是你麥芽?”男孩點了下頭。豆殼兒又劃著名一根火柴,走近男孩身邊,用火柴光從頭到腳往男孩的身上照看了一遍,火柴熄滅了。


    豆殼兒從火柴盒裏又取出一根火柴。這是盒裏的最後一根火柴。豆殼兒沒有再劃,將火柴放回盒內,取下了男孩嘴上的鐵夾,對男孩道:“家在哪?”


    “通州。”


    “想回家麽?”


    “想!”


    豆殼兒從草堆裏取過衣褲,幫男孩穿上,推開了後窗,道:“從這兒跳出去,沿著牆根往南跑,見著一座橋,求船上的人把你送回通州。”


    麥芽點點頭,搬過凳子,爬到了窗上。“等等!”豆殼兒低聲道,“你的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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