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馬車時,外頭的風已然有一絲涼意了。齊淵的人早已查到行刑的地方,我便任由他扶著下了馬車,然後跟在我後頭,一步一步地往那處走著。


    我並不能特別具體地將此刻心中的滋味表達清楚,卻是同預想的不一樣,並沒有太多的爽快,更多的仿佛是一種淒涼和空洞。


    這並非是我不恨了,我仍恨著她,這種恨意依舊明顯。


    或許,我本性裏頭便是一個軟弱的人;又或許,我終究還是對她心軟了。


    遠遠瞧著,容韶此刻正被綁在一棵樹上,綁得結結實實的,仿佛是擔心她自戕。


    她昔日錦雲般的頭發,此刻正淩亂的散在臉前,頭上的釵環早已不見,眸子低垂著,口間仿佛有液體正在一滴一滴的往下流著,走近了些才看的真切,是血。血原本該是鮮紅鮮紅的顏色,卻是此刻在黃昏的陰影裏頭,顯得暗了幾分。


    她的衣衫還是上午在寺前見她時的那一身,許多地方皆被扯破了,胸口露出大片的皮膚,上頭有一條長長的傷口,皮肉向外翻著,甚是可怖。


    她仿佛力竭了,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隻那般垂著頭,幾乎叫我以為她已經死了。


    齊淵看清這情狀,便立刻伸了手覆在我眼前。


    我輕輕吸氣,又重重吐出,定了定心神,抬手將他的手撥開,瞧著他的眸子,篤定道:“我既來了,心中便是做過準備的。”


    容韶仿佛是聽見了我的聲音見,身子登時劇烈地晃動了起來,胸前的傷口登時便扯開了,外翻的皮肉又開始淌血。她口中痛苦的嘶吼著,口一開一合地試圖說話,卻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血順著嘴角,不停地滴。


    她口中空洞,舌頭,已然被人拔去了。


    兩個行刑的大漢守在她跟前,瞧見我靠近了,立在左邊的那個背後一把大刀,登時便開口斥道:“你這小姑娘,沒瞧見此處凶險!還不快退遠些?待會兒血濺到你身上,給你嚇破了膽子,老子可不管給你身後的少年再賠個老婆。”


    我抬眼瞧了瞧那個說話的執刑官,“你們要如何處置她?”


    “幹你何事,後麵的少年,你且帶著你女人離得遠些。”右邊的執刑官懷中揣著一個極大的白布包,瞧著形狀,仿佛是些鐵質的工具。


    齊淵隻將懷裏的令牌拿了出來,那二人一見,連忙跪下了,齊道一聲:“參見齊郡王。”


    “起來吧,這是容家的二姑娘,你們隻管對她實話說便可。”


    兩人自是一愣,他們心中清楚我同那樹上綁著的人是什麽關係。左側的執刑官開了口,“回稟姑娘,需得行截舌、劓刑、挖目、斷手、刖足此五刑之後腰斬,最後抬到亂葬崗去。”


    容韶被捆在樹上的身體忍不住的顫抖,已然被截了舌,卻是猴間發出的聲音仍是極大。或許人在情緒到達極點時,便隻會發出這般野獸似的聲音吧。


    這些刑罰,隻聽著便叫人渾身發冷,我甚至有一瞬,幾乎要立不住。


    我卻是猛然抬頭瞧著容韶,上一世,便是得了她的令,王嬤嬤才將我身邊的人,一個接個地殺死了,將殘肢接連扔到我屋中。容韶啊,你肯定不知道,要是時間長些,那些殘肢便會慢慢腐爛,腐敗的綠色,血液和腐屍會漸漸地發出屍臭味,隻是瞧見便會腹間一陣翻滾,無比惡心。尤其溜子的胳膊,卻是不知為何,在被丟進來的第三天,竟脹了起來,原本肉色的皮膚,漸漸地裏頭開始充斥著青青紫紫的斑駁色。


    我幾乎要哭出來,卻猛地收斂了眼神,輕舒一口氣,向左側的執刑官道:“這位官爺,可否替我將家姐那些殘肢留了住?”


    “這是自然。”


    我輕點了頭,粗了眉,伸手向他們二人遞出兩錠金子,道:“不知,兩位可否將她的屍首……全部交到我手上?”


    那兩人皆是將金子收了起來,道:“自是可以,想來官家也不會去亂葬崗查證此事,隻是,姑娘若是想做個喪事祭奠,萬不可太過明顯。”


    “官爺放心,如此便麻煩二位了。”我輕輕躬身。


    卻是那兩個執刑官連忙道:“貴人快快請起,小的們當不起此禮。”


    瞧了那樹上綁著的人一眼,沒有再繼續瞧下去,“對不住,擾了二位按規矩行刑,我就先告辭了,行刑結束了,向郡王府知會一聲便可。”


    “恭送姑娘。”


    齊淵體貼的將手放在我後腰間,用了些力氣支撐著我,低聲歎道:“你這個姑娘,當真是我見過最擰的人了,分明瞧見之後極為難受,卻又偏偏要與自己為難。”


    “是啊,可我需得逼迫自己,見見這般場景。”我垂首輕聲道。


    我能明顯察覺到他猶豫了一下,他停下了腳步,開口道:“那兩個執刑官明顯是受了皇後娘娘的令,若是你要求了旁的,大約也能答應……”


    我瞬時蹙了眉,眸間忍不住的怒意,回頭斜睨著齊淵,冷聲道:“你想讓我求皇後娘娘饒她一命?”


    齊淵瞧見我的眼神,登時便怔住了,“我原以為你立在她跟前時,心中是難過的……看來是我誤會了。”


    我死死地凝視著他的眸子,甚至連他方才說的話,都沒聽見。


    我倔強的回頭,我自然知道那兩個人能暗地裏饒了她容韶一命,可我卻不願意。便是這一世她並沒有像上一世那般將我逼入絕境,我仍不打算放過她。


    如此的刑罰,正適合償還她上一世做下的孽。


    我一步步往馬車跟前走,肢體都有幾分僵硬。卻是齊淵猛地跟了上來,從後頭一把將我抱起,上了馬車。


    馬車登時便動了起來,淒厲的聲音從林子裏頭傳出,便是馬車裏頭,亦是能聽的十分清楚。


    我仿佛失了力氣,任由齊淵抱著。他猛然便將我的耳朵捂著,緊緊摟著我,馬車亦是加快了速度。


    馬車行出林子很久,他才將手從我耳邊拿開,臉輕輕地在我臉頰邊蹭著,低聲道:“這般情況,我不願你再經曆一次了。我總覺得你是在給自己判刑一般,往後我絕不任著你的性子來了,這些事情,由我瞧著做了便好。你可知你方才的眼神有多可怕麽?”


    “多可怕?”我喉嚨間突然有一絲絲腥甜。


    他卻抱的我更緊了,道:“我以為你也恨了我,要離開我了。”


    哈,這個人當真是愛著我的。


    卻是喉間的腥甜越來越清晰,隨著顛簸的馬車,我竟忍不住嘔了一口,抬手便是一片血紅色,那顏色甚至染紅了齊淵背後的衣裳……


    *


    不知為何,仿佛身後有許多人追著我,我累極了,卻始終不敢停下。


    周圍下著鵝毛大雪,一片銀白將我晃得有那麽幾個片刻,幾乎看不清周圍。


    我終究是跑不動了,可撲通撲通的心跳卻不肯緩些。


    頭一個追上來的是溜子,他丟了胳膊,衣服上頭滿是血跡,他叫我將他的胳膊還回來。


    我,對不起,我還不回來。


    卻是後頭的珍兒,她的眸子詭異的瞪著,吐著舌頭,向我撲過來,雙手緊緊地掐著我的脖子。


    那雙手極是用力,我甚至發不出叫聲。


    隨後便看見了一邊的管家,他的頭,不見了……


    我滿頭大汗的醒來時,齊淵正坐在一旁,昏黃的燭光將他襯得很是溫和。他邊替我擦著汗,邊蹙著眉輕聲喚著我的名字。見我微微睜眼,便連忙遞了杯水來。


    水溫正好,不涼不燙。


    我仍在餘驚之中,額頂的汗還在不住的流。


    許久都沒又夢到他們了,我心中的愧疚之意,一時難以平靜。


    她死了,我在心中輕歎一聲,對自己道,起碼她死了,你們的怒氣可以稍稍平些了。


    第71章 第70章


    快入夜時,齊淵將我送回家中,所幸有孫嬤嬤替我同父親和母親說了,他們倒是並不是太擔心。


    原本幾人正在廳中聊著,卻是萬萬沒想到,官家竟是在今日夜裏就下了聖旨。


    諷刺的是,今次來宣旨的太監,正是上回賜婚時來的那位。然而,卻是同上次的排場大相徑庭,上回來時,乃是白日裏頭,金玉的車馬,鮮紅的穗子,後頭還跟著成隊的宮人。卻是今日,他在夜裏頭過來,身後冷冷清清的,門前隻一輛暗色馬車,同著一個車夫。他麵上本就帶著幾分陰翳低沉,瞧見齊淵在,更是將一臉的同情發揮到了極致。


    我同著父親母親從廳中出來時,便是見了這樣的一番場景。他二人一瞧見那公公的麵色,便覺的不好,卻是並不知曉發生了何事。


    那公公先是向齊淵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緊接著又往家中多走了幾步,這才將一卷明黃的聖旨高高舉過頭頂,道:“容祁接旨!”


    我同著父親母親齊齊跪下聽旨。


    那公公卻先是輕歎了一口氣,才將聖旨緩緩展開,低聲道:“正五品督察院給事中,容祁。教女不善,致其內潰表惡,今次釀成大錯,原舉家皆應受連坐,然,念爾為官數載,剛正不阿,兢兢業業,著,貶為庶民,即日起,搬離京都。欽此。”


    他聲音雖小,卻是字字清晰。


    母親麵上早已似遭了晴天霹靂,身子一軟癱倒在一旁,父親亦是沒想到竟會有此事發生,瞬時繃直了身子,惶恐的看著那位公公,張著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我隻跪在原處,卻是腦中一片空白。瞧著門上大紅的燈籠,照在母親那張煞白又痛苦的臉上。


    那公公歎息一聲,道:“容大人,接旨吧。”


    父親謝了旨,立起身來,顫巍巍的將聖旨接到手中,卻是一把抓了那公公的手,低聲問道:“公公,不知您可否告知在下,我女兒她究竟做了什麽?竟是叫官家這般發怒。我可是一點風聲都未曾聽到啊!”


    “容大人別急。”雖然宣了旨,可那公公卻仍是未改口,倒是“容韶同李家三子在宮外頭私通,竟是被梁大人抓了個正著。”


    母親亦是瞧著那公公,聽見此話,眼淚登時便流了出來。


    父親亦是懵了,連忙問道:“梁大人?可是那位言官?”


    “正是,現下上頭發了雷霆之怒,為著防止風聲走露了,連著梁大人現在都被拘在宮裏頭了。”那公公低聲道。


    卻是父親蹙了眉,歎息一聲,“終究是我那女兒不知廉恥,蒙了偌大的皇恩,卻做出這般令家族和皇家蒙羞之事,我當真是……可她怎麽會和那李家三子攪在一處?此中是否有蹊蹺?”


    那位公公一聽這話,登時便板起臉來,“容大人切莫如此說,容韶已然不是皇家之人了,今日聖旨已經下了,罪婦容韶已然行了刑,稍後便會有人將屍首送了回來。哼,此等下流放蕩之事,咱家瞧著,便是五馬分屍都不為過。虧得皇後娘娘瞧著你們家二姑娘是個良善的好姑娘,這才給留了全屍。否則那便是腰斬了,送去亂葬崗了,你們連個屍首都撈不著!”


    父親猛然腿一軟,卻是齊淵眼疾手快,一把扶著父親的胳膊,這才勉強站穩了。


    張嬤嬤亦是趕緊上前,連忙將昏死過去的母親扶了起來,在齊淵的授意之下,直接被扶回了廳裏。


    那公公該說的話都說清了,向齊淵行了個禮,便自顧離了容府去。


    父親母親都回了廳中,坐在椅子裏頭,仿佛皆是被抽空了一般,一時安靜無聲,母親也醒轉了過來,隻卻是不停的哭著。


    齊淵並未離去,亦是跟著進了廳中,坐在我一旁。倒是他先開了口:“不知容大人,有何打算?”


    父親這才微怔了怔,眼眶微微發紅,“將我女兒的屍首拿到之後,便尋一處得宜的地方,離開京城吧。”卻是父親突然抬了眼,瞧向我道:“韻兒,此番沒有連累你,乃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你可要跟著我一起去?”他麵上皆是複雜的神色,眸子裏頭卻是期待。


    我還未來得及說話,卻是任誰也沒想到,一直在一旁抽泣的母親竟突然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喊聲:“跟!”


    她神色裏皆是慌張,早已哭紅的眸子,此刻死死的盯著齊淵,怒道:“我好好的一個女兒,如花似玉的,自幼時起,我便是不忍心動她一根手指,如今卻是死在你們皇家手裏!她已然嫁進你們皇家了,便是做妾,也該是皇家的人,可犯了錯行了刑,如今卻又將屍體退回我們容家來!將我的女兒當成什麽了!你們皇城裏頭當真是吃人的魔窟!如今官家叫我們離京,我們離!可若是連我的韻兒都要折進……”


    “阿絳!”父親猛然斥道:“你這話著實逾越了!若是讓他人聽了去,我們怕是連出京的命都沒了!”


    我抬眼瞧著父親,他縱著母親說了這許多逾越的話才打斷,自然是想要叫齊淵聽的。


    “我自是跟著父親母親的。”我輕聲道,不願叫齊淵為難。


    父親母親聽了我這話,神色這才緩和了些。齊淵雖在一旁微微蹙了眉,可開口倒是並未說此事,“不知兩位可想好了去處?”


    “左不過回老家去。”父親輕聲道。


    卻是齊淵緊接著開口道:“不若去南塢?那裏本就山清水秀,民風是極好的,詩畫更是盛行,我的生意根源便是在那處,且我在那裏有幾處宅子正空著,若是您不嫌棄的話,便帶著伯母同韻兒一起過去,隨便挑一處宅子住著便可。”


    齊淵說話時,眸中皆是真誠,道:“我自然也是有些私心在的,一方麵,想著韻兒到了那處,可替我打理那處的生意;另一方麵,那裏的勢力並不似京中這般不可控,我心中有底,你們去了也踏實。”


    父親瞧我一眼,緊接著又看向齊淵,輕哼一聲,道:“你這小子,可是油滑,隻是這宅子,我們心領了。”


    卻是齊淵連忙立起身,拱了手道:“請容晚輩叫您一聲伯父!容伯父,您願將女兒許配給我,我本就心中感激卻無以為報,更何況您還教導著我那不成器的師妹,如此一來,更是叫晚輩心中不踏實,宅子請您務必收下,否則晚輩心裏頭當真是過意不去的。”


    “哼,你這小子。”父親冷哼一聲,“一句話便敲實了我韻兒同你的婚事。我也瞧得出韻兒她心悅你,卻是你們皇家凶險,有了她姐姐為例,我終究不放心的。你且先叫我們帶韻兒走,慢慢來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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