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季深衣著簡陋,卻受到萬眾矚目,半晌回不過神來。她心虛地捂著胸口道:“你們……不會是認錯人了吧?”


    “敢問是邱五郎,邱公子嗎?”對方禮貌問道,“是在工部任職的那位郎君吧?”


    邱季深差點不敢應答,最後遲疑地點了下頭。


    “那就是了。”男人臉上綻出更燦爛的笑容,說:“我們就是來找邱公子的,為邱公子討個喜慶。”


    “何人讓你們前來?”邱季深緊張道,“工錢結了嗎?”


    該不會是哪人要害她?也太陰毒了罷!想掏空她的錢袋?罪不可恕!


    男人忙說:“公子放心,小人哪會向您要錢?”


    邱季深在心算了一遍,茫然道:“今兒不是什麽黃道吉日,也不是我的生辰什麽的……”


    “是因為商隊昨日回的京城,所以就今日過來了。”中年男人說,“該不是打擾到了公子吧?”


    邱季深聽他說商隊,心中一喜。


    “高吟遠!我知道了,是不是高吟遠請你們過來的?”邱季深兩手環胸沉思道,“怎麽他出門一趟,腦子就不好使了?他花了多少銀子請你們前來?”


    中年男人笑了下,抱拳道:“我等特意來此,是想為公子送上一塊門匾。都是自願,算給您襯個喜慶。隻怕不夠熱鬧,不能叫更多人知道。”


    邱季深抬頭看了下。


    她這破門,哪裏有能掛門匾的地方啊?


    如此不合適,掛了才要叫人貽笑大方。


    中年男人見她意欲推辭,先一步道:“邱公子為官清廉,不圖享樂,想來是淡泊名利的。可送門匾是我等的心意,除此之外,也不知該如何報答您的大義,希望公子不要推卻才好。”


    他說著,身後兩名壯漢便合力將牌匾抬了出來。木牌上蒙著紅布,看著規格不小。


    中年男人說:“思來想去,還是為公子送上了這四個字。”


    他說著用力掀開紅布,露出牌上用豪放字跡寫著的“高山景行”。銅鑼聲再次響起,現場一片歡欣,看客配合著氣氛,笑嗬嗬地鼓起掌來。


    “為什麽?”


    邱季深上前摸了一把,入手光滑細膩,是上好的木材。


    “為何要送我這四字?我如何擔得起?不能敢送,我也不敢收啊。”邱季深擺手推拒道,“我不過一小小工部官員,做不了什麽,京城多得是恪盡職守的公卿,該送給他們才是。”


    “公子自然當收!”中年男人認真說,“先不說公子主張培植木棉,叫天下百姓免於寒冬之苦,單公子不謀私利,嘔心瀝血地改造紡車,又不取分文地四處推行,就是大善之舉。更妄論,公子夙夜在公,心係於民,改良田中農具,請高兄四處奔走,廣傳於人,令江南農戶大為收益,是救命之恩啊!”


    他說得話鏗鏘有力,清晰地傳入人群,極具感染力地帶動了眾人情緒。


    看客們嘴裏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看著邱季深的眼神越發明亮起來。


    中年男人說:“不僅如此,邱公子高節清風,臨財不苟,將所有的獲利,都拿出來印了書本,然後捐給書院,叫天下寒門子弟能有書可讀。”


    邱季深著實愣了下。


    她問:“是高吟遠說的?”


    中年男人頷首:“是,高掌櫃說都是您的授意。您在京城時就經常幫著人抄寫書冊,借為傳閱,時常感慨寒門之不易。既然您不肯收受銀錢,他就照您的意思,都捐給了偏僻的書院。您此等寬廣胸襟,真是叫我等自感汗顏。”


    看客們聽著繼續大力鼓掌。


    尤其是附近住客,沒想到自己身邊竟然住著這般高風亮節之士,回憶她平日種種,越是覺得她從前尋常,便越是覺得她形象高偉。


    ——藏得真深啊!


    中年男人說:“邱公子與高掌櫃雖可不計得失,我等受利之人,卻不能不心懷感激。嚴某一路行商過來,同他人說起您的功績,無不是交口稱讚,正說明您擔得這份榮譽。請您務必收下,不要推辭!”


    看客們跟著起哄:“收下!請這位公子收下吧!”


    “他們原道而來就為給你送這匾額,也是心意,豈有不收之理?”


    “若是你都不收,往後誰人敢收?”


    在大梁,恐怕再沒有比商隊的消息網更靈通的了。他們拿著合法批注的公文,在各個郡縣之中奔波,需要時刻與同行交流瑣碎信息,以最快的速度走遍全國的每一個角落,可以稱之為古代版的網絡。


    邱季深已經可以想象得到大梁各地如今都有了怎樣的傳聞。這一次真的是個傳說了。


    邱季深心虛地撓了撓頭,幹笑兩聲。


    她當時的確有玩笑地說過,讓高吟遠去做當代版的黃道婆,名垂青史,順便幫忙傳揚一下她的名聲,讓她跟著沾沾光。


    可她真的隻是玩笑而已,誰曉得高吟遠不僅做了,還做得大張旗鼓,甚至將她推到了台前。


    中年男人見她這樣,知道她不再推辭,笑著讓人把牌匾搬進去。


    他們這院子,的確是掛不上牌的,於是壯漢幫忙搬到院裏,靠在牆邊。


    邱季深拱手朝眾人道謝,互相寒暄數句,球戲的雜技藝人順勢從隊伍後排走上前,帶領著人群往寬闊的地方移動,然後擺開場地,開始了新一場的雜技表演。


    周圍叫好聲陣陣,看客們不再緊緊關注著邱季深。


    現場其樂融融,邱季深也鬆了口氣。


    等熱鬧漸漸散去之後,她請眾人一道吃了頓晚飯,算是款待致謝。


    ·


    這場送匾的儀式弄得異常盛大,街頭巷尾都開始議論。


    邱季深從未體會過受人追捧的感覺,此後出門就被百姓夾道歡迎,頗有點受寵若驚。


    不知道高吟遠給他們灌了什麽迷魂藥,又或者是互相之間發生過什麽不可說的交易,總之這幫商人異常熱情。


    他們可以說是古代版的成熟水軍,行動力驚人且有完整組織,逢人就開始宣傳營銷,進行誇張吹捧。偏偏他們混跡三教九流,沒有滲透不了的客戶群,所以沒過多久,工部的同僚,都開始打趣起邱季深。


    葉疏陳對此深感遺憾,覺得高吟遠厚此薄彼。都是住在一個院子裏的,怎麽不見他提一下自己的名字?


    這一份友情果然不牢靠。


    邱季深笑罵了他幾句。名聲大又未必全是好事,壞處自然是有的。真要把這待遇安他身上,他估計還要不樂意了。


    自古民間對於清官的美談就尤為偏愛,加上邱季深麵容俊秀,氣質清朗,大齡未婚,備受陛下寵愛,就有了許多衍生的空間。


    於是稀奇古怪的猜測層出不窮,那茶樓的說書先生一天可以換十個說法,她就是多活十輩子也湊不齊他們說的那些經曆。


    邱季深啼笑皆非,又無從解釋,隻能放任它去。


    為了表示自己的嚴肅,凡聽見錯誤的傳言,邱季深就去給高吟遠寫信。短短幾天之內發了十幾封。用各種敘事角度,告訴高吟遠悠著點,牛皮吹大了是會捅破天的,多少人就是因為沒管住自己的嘴,最後落得鐵窗淚。


    然後便是等待時間,將這股熱風慢慢散去。


    這日早晨,邱季深例行前往工部上班。


    她背了個竹筐,裏頭裝著附近農戶熱心送來的新鮮菜,因為家裏隻有兩人,實在是吃不完,想拿去工部分享給同僚。


    因為東西重,走得就慢了些。


    邱季深出門得早,太陽尚未出來,隻有天際透出一道破曉的微光,模糊地照亮路麵。她眼睛在路邊亂轉,不期然就看見了項信先。


    對方佝著背坐在路邊,身上的官服尤為顯眼。


    邱季深本是想裝作無視,同他保持距離,匆匆加快了腳步。


    正要錯身過去的時候,對方抬起了頭,邱季深也恰巧在觀察他,二人就那麽四目相對上。


    邱季深記得第一次見到項信先時,雖然是在晚上,對方的眼睛卻很明亮。那是一種坦然自信的明亮,叫人一眼就能心生好感。


    可是現在,項信先麵上布滿疲態,寫著困惑與萎靡,一點也不似當初滿身正氣心懷坦蕩的項公子了。


    邱季深稍微愣神,這一愣之後再要離開,就顯得過於刻意,正思考著該如何招呼,項信先那邊又避開了視線。


    邱季深撓了撓耳朵,躑躅不已。


    她看項信先的狀態委實不對,彎腰上前搭話道:“項兄?你沒事吧?”


    項信先再次抬起頭,用帶著不明意味的眼神盯著她。


    邱季深說:“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找人送你回家?”


    “不用。”項信先說,“我不想回去。”


    “那你是要去官署?”邱季深不解道,“你怎麽到這邊來了?”


    大理寺跟這兒可不在一個方向。


    項信先看了一圈,似乎是才發現自己走到了這裏,喉結滾動,說:“我剛從大理寺出來。”


    邱季深也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那……你繼續休息,我先走了?”


    “邱季深。”


    她剛走出兩步,項信先又叫住了她,聲音幹啞道:“邱季深,你是如何看我的?”


    邱季深:“……睜開眼睛看?”


    項信先問:“仇人,不相幹的人,還是一個小人?”


    邱季深心髒用力一跳,血液猛烈上遊,幹笑著道:“為什麽會這樣想呢?你跟我能有什麽仇?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大理寺的項公子嘛,誰人不是交口稱讚?你我雖然平日往來不多,可也能算得上是朋友吧?為何會問這樣的問題?”


    項信先沉默了半晌,說道:“先前和恩走的時候,告訴我,他的名字叫楚偃。”


    邱季深臉色未變,暗中卻是驚了。


    她說:“我與他其實不算相熟,是他來京城之後才互相認識的。可是,他不姓楚。我不明白他這樣說的意思是什麽。”


    項信先聽聞並未現出疑色。


    “所以,他不過是在提醒我罷了。”項信先偏過頭說,“你往日對我避之若浼,三緘其口,難道不是因為,知道我項氏與楚氏的恩怨嗎?”


    邱季深:“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項信先注視著她的眼睛,似乎想從中看出她的真心。最後扯起嘴角,露出一個苦澀又有自嘲意味的微笑。


    二人正各懷心思地保持靜默,街道上傳來一陣騷動,打破了焦灼的氣氛。


    前方人群快速散開,噠噠的馬蹄飛速逼近。


    邱季深循聲望去,皺眉道:“何人如此猖狂,敢在鬧市騎馬?此地分明不允許策馬疾馳的。”


    項信先也站起來,走到她身側,看看是否是自己認識的人。


    不久後一個穿著黑衣盔甲的男人策馬而來。臉上蓄著濃須,體型壯碩,周身帶著淩厲的煞氣,一看就不是常人。


    邱季深問:“他是誰?”


    項信先緊抿著唇,未及時應答。


    對方身騎駿馬,很快靠近,大約是見兩位官員站在路邊,目光便朝他們這邊飄來,待看清他二人的麵容之後,竟然突然發難,抽動起手中的長鞭朝邱季深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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