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炎行事是穩妥的,馬車平穩地穿過風雪下的原野,朝著馬場而去。


    這時節天氣,即便是白晝午時,屋內也是昏暗無比,夏殊則隨手將燈點燃,取了一卷竹簡坐下。


    外頭傳來扣窗聲,他起身去開門。


    冒著一頭雪的男子出現了他的麵前,男人毛絨的錦裘上都是雪,嘴唇烏紫,眉峰如劍。


    夏殊則蹙眉多看了幾眼,心中有了一個名字。


    “閣下——”


    “大哥。”


    衛不疑昨晚睡得香甜,巳時才起身,這時才出門,沒曾想趕來見妹婿,竟碰到風塵仆仆趕來的大哥,一時驚愕難言。


    上回回衛府,才知大哥當時跟父親告了罪,說辜負了他的厚望,隨後便獨自出門,到張掖去了。


    夏殊則咳了聲,“入屋一敘。”


    大舅兄遠道而來,自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他與衛綰非同母所出,隻怕也沒甚麽兄妹情誼,是別有要事才來的。


    夏殊則將衛不器與衛不疑一同迎入了寢屋,燈火又點燃了幾支,亮堂堂的。


    屋內明暖,於這風雪天氣裏,宛如世外桃源。


    “太子殿下。”衛不器沒有入座,入屋之後,沾滿了雪粒的大氅也不脫,便轉過了身,神色有些微緊張。


    夏殊則道:“早已不是什麽太子殿下,不必如此喚我。阿綰的兄長,我自當敬之,有話不妨直言。”


    他放出話來,衛不器點了下頭,“有一件事想同殿下求證,所以迫不及待前來,望恕失禮之罪。”


    第 87 章


    下了幾夜的雪, 馬場的積雪已有尺深,無從打理, 便任由其蓬亂地鋪著, 人們頻繁進出馬場踩踏出的腳印, 因為連綿的風雪被完全地吞沒了。


    衛綰隨著馮炎駕車來到馬場, 下車時將狐裘擁緊了幾分, 經由人指點, 到了夏清芷的門外, 手掌抬起來輕輕扣著她的門扉。


    裏頭傳來微弱的響聲, 片刻之後,木門吱呀一聲拉開,夏清芷戴著與雪同色的麵紗,隻露出一雙細長而美豔的鳳眸。


    衛綰平生所見,千蕤的明眸最為美麗, 但今日又見夏清芷, 這麽一雙美麗、淒冷, 宛如冷月寒霧般的眸子,又是大為驚豔。


    衛綰沒有絲毫惡意, 但她打量的目光仍舊讓夏清芷感到萬分的不自在, 她低垂了麵頰,有些微躲閃之意,低聲道:“我知你是衛綰, 外邊冷,進屋來吧。”


    衛綰愣了片刻, 隨即點頭,隨著執著蠟燭的夏清芷入裏。


    她背影窈窕,纖穠合度,配上那樣的眼睛,不必多言必是個不可多得的大美人,夏清芷自然猜得到衛綰因她的事而感到奇怪,她將燈罩籠上,一邊吹滅了蠟燭,嗓音淡淡:“在那邊的時候,我被單於折辱得幾乎不成人樣,為了逃跑,我想盡了辦法,每一次總會被他的騎兵抓回。有一次我設法燒了他的王帳,要與他同歸於盡,不過計劃未能成功,我亦被燒毀了麵容。”


    身後衛綰聽得心驚膽戰,夏清芷隨意道:“我容貌既毀,單於待我自然也不如先前一般有耐心,沒過多久便棄了我,將我賜給他手下的一個將軍,如此又是長達一年的折辱,後來,那將軍在策兒手底下吃了虧,回來便在我胸口捅了一劍,將我扔到長城腳下去了。”


    衛綰震驚又難過,同為女人,她知道經曆這一切,會有多麽絕望,而她說來卻如此輕描淡寫。


    她無法說出安慰之辭來,定定地道:“這些,殿下都知道麽?”


    夏清芷搖了搖頭,“他不知。我隻告訴他,我得玉門外一戶貧農收留,這些年在長城腳下寄居。”


    長城腳下的殺戮與血腥,遠遠多於匈奴的領地上的廝殺。


    但夏清芷不能回去。


    她是大魏,是漢人送往匈奴和親的公主,在她走上馬車,踏上北去的路時,她便已不能回頭。即便死在匈奴,屍骨也隻能冷冰冰葬在北疆,不能魂歸故土。否則,她回來,不但自己已不再是大魏的公主,是罪人之外,更會讓夏殊則的太子之位受到威脅。


    “阿綰,你不要告訴策兒。我隻是同你說,也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她轉過身來,眼眸之中水霧隱隱。


    衛綰知道她因為大火被毀容之後,便再也不敢細看了,忙側過了頭。


    夏清芷為她奉了一盞茶,衛綰不敢接,忙道:“皇姐想要我做甚麽,我都願意幫你。”


    夏清芷道:“我本是想再來看策兒一眼,我幼年時,唯獨他待我好,當初父帝命我和親,整個洛陽,隻有他為我奮力反抗……這些年,我與他分隔兩地,他不知我尚在人世,我也不忍騙他,這才來河西。但我了解策兒,一旦我現身之後,他是不肯放我回去的。我們雖是親姊弟,但也畢竟十多年未見,我也不想跟著他,見完這一麵之後,我想回玉門。你能幫我這個忙麽?”


    “這……”


    若說是別的,衛綰鐵定腦子一熱便斬釘截鐵地應了。可衛綰明明知道這是夏殊則的姐姐,她在匈奴受了這麽多苦,受盡那滅絕人性的老單於的折辱,她實在不能自作主張,便將他的姐姐這麽背著他送走。


    “皇姐,我恐怕隻能替你勸著殿下,但別的,便做不了了。”


    夏清芷正要頷首,這時門被粗魯地撞開,兩人都是一驚,冒著霜雪而來的衛不器,因為馬蹄過急,在路上摔了一跤,天寒地凍,身上積雪未化,披了一身白冒失地闖入馬場,驚呆了衛綰。


    “大兄?你這是——”


    衛不器穩重而謹慎,也宅心仁厚,衛綰還不知道他有這麽不識體統的時候。


    衛不器一見到夏清芷,目光便隻黏在她身上,嗓音也啞得如被利刃穿透了:“公主……”


    他在居延,幫著李翦守關,發誓斬殺匈奴上萬,替這個無辜的亡魂討回公道,卻竟不知,這個他心心念念多年的女子,竟然還活在人世!她就在自己麵前!


    身上是冷得刺骨的雪,而衛不器的心卻是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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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已經如此失禮了,不如再一個箭步衝上去,將他心愛的女人納入懷裏。可這樣的衝動,終究沒蓋過理智,他怕驚嚇了夏清芷,故而如木頭樁子一般,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木訥地問道:“長公主,你果真……未死?”


    這像是一個肯定,夏清芷也不知這個素昧平生的男子何以對自己表現得如此激動,她隻是聽衛綰喚了一聲“大兄”,離洛陽太久,些許無關緊要的人與事早已不記得了,她便有幾分茫然。


    “閣下是誰?”


    她不該記得自己的,衛不器冷靜了下來,為自己的唐突道歉,“對不起,冒失前來,驚擾了公主了。下官……在下,衛不器。”


    夏清芷望向了衛綰,眸露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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