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臚輕輕一笑,自信且篤定地說道:“我是行伍出身,手上人命無數,但料想衛小娘子也是將門之女,不當怕我的,你卻一路避我如避蛇蠍,我昨日送出那封信紙,本也隻是試探,著那下人記著衛小娘子臉色,至今日,自然已完全確信。”


    高臚趁著衛綰心神驀地恍惚之際,又道:“高某開門見山了,昨日,撫西大將軍李翦回朝,已向衛司馬提出求娶衛二娘子的心意,他回來是高某一力攛動的。”


    衛綰猛然抬頭,盯著高臚咬牙道:“你什麽心思?”


    高臚擺手,“我與李翦將軍兩輩子相交,深知他心意,他苦戀衛二娘子,礙於身份不敢剖白,我在背後推了一把而已。若衛司馬同意,這自然是好的,若他不同意,李翦至少不必悔恨又一生了。”


    “衛娘子,我深知你對我與主公畏懼並恨不得敬而遠之,一世都沒有交集,但有些話,我當著麵不吐不快。你不願入主東宮,主公才答應退婚,但此事從頭到尾,隻他一人冒著觸犯天顏之險,幾度頂撞陛下,是否也不公平?”


    她沉默了。


    是的,高臚與夏殊則自然是一條心的,高臚擔憂太子處境,來勸她也出麵,這是人之常情,盡管夏殊則承諾過,也願意一肩擔了退婚,但,平心而論,他用的那個法子讓衛綰很是不安。


    “如今,陛下的心意確實已有鬆動,數度談及衛二娘子。我不是嫌棄衛二娘子和離之身,隻是,主公個性,恐怕難以被人強逆心意另娶他人,何況中間又有李翦。”


    衛綰將前後串通起來,訝然說道:“所以你寫信讓李翦回朝,想辦法讓我二姐嫁不得太子?”


    “一舉兩得,算有此意。”高臚坦誠說道。


    衛綰怔忡著顰了娥眉,心亂如麻。


    “衛娘子或許覺著,既是主公上輩子取你性命,他對不住你,如今應當他親手了解孽緣,對此我另有一樁事相告。”


    衛綰此時已聽不見風聲,也不聞與她裙裾一色的風荷拍打在亭畔的婆娑之音,隻有高臚說話時那略帶男子沙啞的嗓音,隨著夏風霸道地灌入耳中。


    “當年下令射殺你的人是我,我越俎代庖發號施令,主公從未下達過要取你與王徵性命的命令,他本已決定見你一麵,便立即離開夕照穀。”


    她的心跳恍然加疾,定定地靠在了亭邊綺柱之上,雙眼發直地望著高臚。


    “其實,我也並未下令要取衛娘子性命。”


    高臚食指壓住拇指成環,其餘三指抻開指向了衛綰。那正是上輩子他發號下令射殺他們的手勢!


    衛綰心髒發抖,噩夢如重臨心頭,嘴唇發顫起來。


    “這是我軍中的指令,當我如眼下指著一人時,便是要我將士將其誅殺,這種指令,隻對我所指之人,並不傷及旁人性命。當初是我憤恨不平,想區區符節令,竟敢誘拐太子未婚之妻還大言不慚,起了惱意要取王徵性命。連我下達命令也是臨時起意,主公事先更是不知。”


    “我本意隻是殺了王徵,衛娘子也知玄羽箭的準頭與威力,何況跟隨殿下的騎兵百發百中,絕不至於誤傷了你,我不過是不曾想到,那符節令大人危難之際拉了你一把。衛小娘子,這件事上,我確對不住你,你若想同我尋仇,可以將賬全推我身上。”


    “這指令你還有不信,可上軍中詢問,如信不過我軍,楚王殿下的衛隊也盡可以一問。”


    衛綰沒有不信,高臚不至於誆她。


    “高將軍希望我也出麵,協助太子殿下退婚是麽?”


    高臚道:“私心之中,高某並不想主公退婚。”


    衛綰道:“你想拿這樁婚約補償我?誠如你所言,你對不起我的事,與太子何幹?你讓他來用婚姻補償我?”


    高臚垂首一笑,“我豈敢命令主公必須娶誰。衛娘子既十分不喜主公,便與他退婚,這不過是我的私願而已,你不必顧及。”


    倚著亭柱的衛綰,忍下心中種種不適與煩亂,信口問道:“你為何有此私願?難道前世我死之後,殿下沒有因為我而被受人詬病?沒有被人指著罵無能,連未婚妻也跟人跑了?”


    衛綰此言殊不客氣。


    然而高臚卻沒有絲毫慍意,他垂著眼瞼溫和笑道:“豈有被人詬病那一日?衛小娘子怕是不知,夕照穀回去之後,主公他隻活了不到半年而已。”


    “你……”衛綰真正地驚愕了。


    她本以為,她上輩子是夏殊則背負於身的汙點,但他畢竟還是太子,登臨九重之後,身邊自有美人如雲,久而久之,在他光鮮顯赫的一生之中,她自然便猶如一粒沙子般被淘去了。


    她震驚地說道:“發生了什麽?”


    高臚扶住了竹水亭一側圍欄,那語氣平穩不聞波瀾,“衛娘子被亂箭射殺之後,主公悲慟不能抑,險些拔劍殺我,是騎兵為我辯護……主公抱著你的屍身,在夕照穀耽擱了許久,親手將你與王徵葬在了一處……出穀之後,主公一夜間白發。”


    衛綰震驚地聽著。


    “這些話我在主公麵前立下重誓,不得宣之於口。但,高某如再不說,實在寢食難安。”


    “起初,他身體並未有不適,我們做屬下的雖心也悲痛,但想來主公隻是大悲之下鬱結於心所致,待入洛陽,托名醫調理,自然能有所好轉。不料數日之後,主公忽從馬背栽落,喘氣不住,麵色隱隱發青,我們這幫粗心之人才覺出不對,忙就近在長沙郡請醫者前來探脈。”


    “數十名醫者都道,主公在嶺南誤食瘴氣,毒氣結於胸中,又因心中哀痛,那瘴氣也纏綿心肺之中,怕是回天無望。那嶺南桃花瘴,被人稱之為情愛之毒,古今往來癡男怨女,多少枯骨已隨著桃林落紅化入軟泥。”


    “主公始終不發一言,並沒絲毫怨天尤人,回洛陽之後,他的身體便已經支撐不住,及早地請陛下改立了太子,安頓好了一切。”


    “主公亡故之際,其實已形銷骨立,他死時,手中還握著一捧摘自嶺南已經風幹的桃花。”


    衛綰已驚愕地落下淚來,她從不至於聽了一個故事便如此心神悸動,約莫是這故事與自己有關。倘若高臚所言都是真的,那麽他……他對自己……


    他為何執意退婚?


    高臚側目凝視著衛綰說道:“主公是個泥古不化之人,尤其是在情愛這事上,他既固執地認定你心中隻有王徵,便絕不會再來招惹了你,自然,他更是畏懼前世那潦倒收場的結尾,怕你與他皆重蹈覆轍。關於你的,他比女人還要計較和怯懦。”


    “如今一旦李翦求得衛司馬首肯,陛下算盤落空,必又會雷霆震怒,對主公施壓。依照主公之性,必也會有更大的抵觸與忤逆。我實在不願見這麽一副局麵,上一世楚王殿下得了天下,狡兔死,走狗烹,我們這些太子舊部也不得善終,既有重來的機會,沒有人願意洗幹淨了脖子任人宰割。”


    衛綰懂了高臚顧慮,她沉默地想了半晌,“高將軍,你能在我與太子之間搭一條線麽?我想見他。”


    她神色已恢複冷靜和清明,那點清愁隨著暖風被拂拭而去,落入了波光粼粼的湖中。


    高臚頓了頓,道:“好,隻是竹水亭怕是不大方便,後日,請衛小娘子隨我入主公下榻之處。”


    衛綰聽了,又想起一事來,皺眉說道:“殿下這些時日,都與千蕤姑娘住在一處?”


    “隻是住一屋簷下罷了,”高臚笑道,“不是衛娘子想得那樣。”


    衛綰不知為何,輕輕地哼了一聲,“若被主母瞧見,我恐怕要挨板子,舊仇新怨,麻煩高將軍記著,我絕對會來討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被未婚夫射殺之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風儲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風儲黛並收藏被未婚夫射殺之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