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會說漢話,並且極其準確。


    老者床邊立著幾名石首精壯的漢子,皆赤膊露體,目光炯炯地盯著兩人。


    衛綰被七八雙銅鈴大的眼睛瞪得生了退意,卻不敢明說,隱忍咬牙不言。


    老者道:“有勞太子殿下和令夫人了。”


    衛綰微怔著望了一眼夏殊則——你說的麽,怎麽人人盡知?


    夏殊則垂目道:“她不是。”


    在他察覺到她的目光時,衛綰極快地抽回視線,走上前兩步,為老人壓住了脈。


    幾乎是一上手,衛綰便知是這老者已是油盡燈枯,即便大羅金仙在世,也是挽救不得性命了的。人活七十古來稀,首領垂垂老矣,已是大限將至。但衛綰沿途看陣仗,石首人仿佛非常恐懼老者的死亡,唯恐救不回首領,衛綰更感覺,若是她束手無策,立在病榻邊上的精壯大漢,極有可能盛怒之下撲過來撕碎她。


    盡管心中早有論斷,衛綰猶豫再三,決意不能直言,挑著羌人無法聽懂的漢話,憑借著一股急智說了長篇大論。羌人聽得皺起了眉,夏殊則也微微沉下了臉色。


    說完之後,衛綰偷覷太子殿下臉色,被嚇得不輕,袖中之手微微戰栗,咬唇又道:“我見山中物產豐盛,說不定有草藥,我寫個方子,煩勞你們的人照方抓藥……讓我們人去抓藥也可。”


    衛綰曾在醫典之中聽說有一味從白馬山來的草藥,藥名便作白馬,效用如千年何首烏般神奇,不但能潤發養顏,亦能補氣強身,衛綰問詢老者,老者懨懨地闔著眼皮,也不知對人說了甚麽。


    衛綰折身回了山洞,與常百草用了午膳,小憩了一個時辰,快黃昏之時,那石首女子再度前來,邀她入山尋白馬,衛綰隨身備了一包防蚊蠅蟲蛇的硫黃便出了洞口。


    太子的親信隨從,因為石首人的猜疑,不敢貿然行事,怕壞了殿下要事,此時一應在山腳候著,隻餘高臚隨夏殊則上了山。


    衛綰見了高臚愈發不自在,高車騎發號施令要射殺她的嘴臉,閉上眼仍曆曆在目。


    高臚跟了幾步,夏殊則又頓住了,回首叮囑了句“候在山下待孤”,高臚望眼衛綰,目光極是複雜,雖是應了,但他取下了腰間佩劍交予太子之手,“山道艱險,恐有惡獸,主公提此劍防身。有信箭為訊。”


    夏殊則應許,取了佩劍,又疾走幾步,跟上了石首女子。


    落在身後的衛綰則偷覷了往下山路去的高臚幾眼,確認他不會折身回來之後,她鬆了口氣,腳步鬆快地跟上了夏殊則。


    山林之間風聲蕭瑟,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中有不知名繁花散布,如綠海之間千點雪白風帆。


    石首女子一路沉默不語,手中握著那圈象牙石鏈,不知在思忖甚麽。


    循著迂回山路行至半山腰上,石首女子忽然轉過了身,對他們說了大段羌人語,衛綰聽不懂,隻能寄望於夏殊則。


    夏殊則聽罷,隻對石首人低聲道了謝意,先回的漢話,再回的羌人語。


    石首女子動身要折轉,衛綰一陣疑惑。她此人落在兩人身後,石首女子先越過了夏殊則,才與她擦肩,她正要追上詢問太子殿下,在哪兒能覓得草藥,豈料那已擦過身的石首女子,忽然回頭,照著衛綰的背後推了一掌。


    那女子力氣極大,衛綰被一掌幾乎要震碎脊骨,她朝一側跌出奔去,哀呼一聲。


    在跌出山道,幾乎要滑落山坡之時,衛綰劇痛的後背被一隻臂膀抄了過去。


    跟著她落入了一個懷抱。


    再跟著,她耳中似乎傳來一道掌風,懷裏抱著衛綰的夏殊則與那石首女子對了一掌,借著山路下坡之勢反倒跌出半步。


    衛綰在平地涉足十餘載,從沒有失足墜入過地洞,在滾落地洞的瞬間,衛綰荒謬地想道,完了,為何夏家的幾個男人兩輩子都不肯放過她?


    衛綰被男人脫手推到了一旁,隻滾落在一攤軟泥之中。


    未曾想到這山道之上竟別有天地,地洞甚至有些空闊,衛綰落在泥中,直覺背後被方才那石首女子拍得極痛,除此之外其餘隱痛卻可略去了,“那女子竟暗算於我們!可恨!”


    天色黃昏,洞中光影冥迷,男人俯身貼地的身影依稀可見,他沒有聲音,隻是緩慢地撐起雙臂坐起。


    衛綰道:“殿下,你受傷了麽?”


    他沉默了少頃。


    “沒有。”那聲音穩固而低沉,毫無慌亂。


    衛綰稍稍安心,要爬過去。她身上劇痛,但想著腳下軟泥過於鬆軟,稍不留神,一雙玉足便真要泥潭深陷,她尋著幽暗的光影朝夏殊則那邊過去。


    他忽然說道:“不要動。”


    衛綰納悶地停了下來。


    夏殊則道:“這是捕獸的地洞。”


    隨著他話音落地,衛綰伸手觸摸地麵的的食指,驟然碰到了一根竹篾。那根削得尖如利刃的竹刀冒出地麵二寸有餘,險些刮傷了衛綰的手。


    她驚愕不已,“那女人要害我們死?”


    又是一陣沉默,隱微的吐納聲飄入衛綰耳中,太子不回話,她也不敢再多說下去,心中隻想詢問,有辦法麽?對,方才高臚不是遞了太子殿下一支信箭麽,此時殿下為何不取出。


    夏殊則低聲道:“不至於。”


    他頓了頓,又道:“或許,是想捉孤做人質。”


    衛綰聽了心裏憂急:“我們要趕緊離開這深坑。”


    夏殊則看了她一眼,昏暗的黃昏影中,衛綰看不分明,隻覺得那一雙眸子生得真是極好看,桃花眼形,細看之下又愈發覺得深邃而晦暗,宛如無瀾的一泓海水。


    什麽關頭,她竟還在恍惚。衛綰對自己哭笑不得。


    上輩子死在這人手上,死前也還在感慨他的好看呢。她自己就是這麽一副德行。


    夏殊則靜默了須臾,道:“那女人是石首部落首領的孫女,趁他們的人沒有避開高臚等人的視線上山來,我——”他又頓了一下,“我們,要盡快離開。你手上還有力氣麽?”


    “有的。”


    衛綰納悶地仰起頭,這洞口不淺,約莫有丈許高,她連爬樹都不會,在砌得平平整整的深洞之中更是無計可施。能有什麽法子,能讓她逃出生天?


    夏殊則已徐徐起身,他的右手握著劍柄,拄著方才高臚遞與他的長劍,抽劍出鞘,劍光寒芒一現,地麵冒出的竹篾被斬除得根毛不剩,他足尖點地,五指抓住洞壁的軟泥,騰身而起,一躍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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