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你也在場,是嗎?”現在李漢就坐在那姑娘的對麵。


    姑娘不語,隻是徽微一笑。這笑很特別,有一股叫人說不出來的勁兒。像後勁很足的酒,喝下去讓入上頭。李漢把盛著苦艾酒的杯子舉到眼皮底下,假借審視酒的顏色,偷偷地打量著她。她不是人們常說的那種東方美人兒,她甚至說不上什麽地方有點異國情調。她的鼻樑很高很直並且有點長,這在任何人臉上都可能成為缺陷,但卻絲毫沒能影響她的美,反倒給人印象深刻。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眉心偏左的地方有顆黑痣,看上去像是造物漫不經心地隨手點化,點在她白哲的臉上,卻像是嵌了一粒晶瑩的墨玉。


    “剛才我直擔心你會錯過那顆棋子。”


    “那樣我的小指頭就裝進瓶子裏了。”


    “不過我知道你不會。”


    “為什麽?誰都會出錯的。”


    “可你不會。”


    “你怎麽知道?”


    “第六感。”


    “我從來不相信這一點。”


    “當然,因為你不懂。”


    她的目光突然變得深而明亮。“從你站在人群裏時,我就知道你會站出來和他較量的。我還知道,在那些人裏,隻有你能勝過他。”


    李漢暗暗吃驚。他發現這妨娘身上有一種令人不可思議的東西。是什麽?他說不清。他猛然回想起剛才在與富家子鬥狠時,那妨娘的麵影一次次閃過眼前(還是腦海?)的情形……難道除了兩情相悅,人與人之間真的還有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可以傳遞?


    他們的目光再一次相遇,他覺得她的眼神似乎能夠穿透他的身體,並在他大腦的溝回裏自由穿行。想到這一點,他通體發涼,並且不可遏止地產生了想觸模一下她的皮膚的欲望:他想知道它們是帶有體溫的呢,還是僅僅是漢白玉雕塑?


    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從她的嘴角上滑過。似乎她又一次穿過了他的大腦。她倒沒有說破這一點。她開口說話,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每到百歲之尾,都會生出些怪物來。就像那個富家子弟。”


    “黃鴻舉。他根本就不是要下棋,純粹想找刺激。”李漢接過話頭。


    “世紀末本身就是一種傳染病,誰都會感染上它的,有的重一些,有的輕一些。”


    “今天算遇上個重病號。”


    兩人相視一笑。


    “到明天,一切就又會反轉過來。”她的聲音聽上去像個女先知,“世紀初是另外一種病,亢奮,過激,像打了強心針。”


    她仰頭把杯中的血瑪莉一飲而盡,然後不再說話,眼睛盯住了從天花板上懸垂下來的電視機屏幕。像是事先有約似的,世界各國的電視台都把鏡頭對準了醫院的產房,在這同一時刻,有上萬名婦女正在產床上痛不欲生,由於越來越頻繁發作的宮縮而發生撕心裂肺的嚎叫。這時,報時的鍾聲開始一下下敲響,世紀的零點來臨了。一個血乎乎的鏡頭突然插進了畫麵——


    在一個被遮住了麵孔不知姓名的毋親的兩條大腿之間,一個深紫色的小肉團掙紮著擠出了母體,投身到了這個世界。一隻大手迅速地把他倒提起來,在他通紅的小屁股上拍了兩下,哇的一聲,小肉團張開大嘴啼哭起來,哭聲頓時響徹了全世界!


    隨著這哭聲,巴基斯坦國家電視台的播音員聲音顫抖地解說道:“以真主的名義,讓我們向這個世紀的幸運兒祝福!這是2000年的零點零分準時誕生在巴基斯坦境內的唯一嬰兒。據聯合國有關機構預測,全世界有幸在這一時刻降生的嬰兒不會超過二百個。因此,他們將名副其實地成為世紀的幸運兒。在他們的一生中,將由聯合國為他們終身提供生活和教育的全部費用,歐洲的各大名牌企業還將無償為他們提供各種生活用品,世界的各大航空公司也將每年免費為他們和他們的母親提供一張週遊世界的機票……”


    播音員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自己生下了一個幸運兒似的,而那個幸運的母親這時終於筋疲力盡地出現在了屏幕上。她太累了。從她的臉上已經看不出什麽喜說,相反,倒好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憂慮。


    “這孩子會死於刀劍之下。”那姑娘醉眼膜脆地望著屏幕,聲音裏透出一般徹骨的寒意。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在紅磁灣黃埔花園的一座船形建築物旁,李漢問那姑娘。她執意要在這裏下車,不肯讓李漢再往前送。


    “嬋。”她的聲音裏帶著一點酒意。


    “什麽?”李漢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嬋。”還是這個宇。


    “千裏共嬋娟?”


    她點點頭,“挺怪,是不是?”


    “也挺美。挺像你這個人的。”


    “你比別的男人會恭維人。”


    “不,我隻是陳述事實。”


    “事實上我沒那麽美,可我還是喜歡聽。”


    “那請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這樣我就會經常說給你聽。”


    “你好會鑽空子。不過,你可以打我的手機,90979977。”她又一次笑了,這笑一如李漢頭一眼見到她時那般燦爛。過去曾從書上談到有人以燦爛來形容笑,李漢隻覺得那不過是詩。現在他才發現,的確有人是這樣笑的,嬋的笑。她就這麽一直笑著走上那座船形建築物的台階,然後朝他揮了揮手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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