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仙子痛苦地看著他,心中煎熬至極,內心掙紮了良久,終於還是順從了他的意思,咬牙忍了下去。


    大殿上麵,東君沉思了片刻,轉過頭與月神交換了一下眼神,最終下令:“那便如你所說,讓無色林來驗明真假,給我們一個答案吧!”


    東荒以東,幾億萬裏之外,滄海浩瀚,無邊無際,海中有無底深穀,名曰歸虛。八紘九野之水,以及天河之流,最後都會流向這裏,在此匯集,而歸虛裏的水,卻並不因此而有一絲一毫的增減。


    神秘幽森的海底虛洞之中,靜靜躺著兩口水晶棺,一男一女長眠於此,永遠相伴。棺中的男女麵目如生,萬年不朽,年貌看上去隻有二十幾許,女子冰肌玉骨,明麗絕倫,男子則英俊挺拔、朗如日月,生前他們不能在一起,死後卻終於得償所願。


    “師父、姑姑,屏逸來看你們了……”天界的雲中之神在棺前跪了下去,伏地叩拜。


    那兩個長眠於此的人早已成為過往,唯有他們的名字至今仍留在史冊上供人憑吊,他們都曾是神族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如同太陽一般耀眼。


    對於元極天帝來說,屏逸和靈覺的出現純粹個意外。因為那個詛咒的存在,他並不歡迎這兩個兒子的降生,甚至在內心深處對他們有很強烈的排斥。


    然而天意如此,他也無可奈何,心情矛盾之下,便將這對孿生子一並丟給了身邊的兩大護法去撫養,這樣一來,勻燦便成了他們的師父,而蘭煊則成了他們的姑姑,兩人分工協作,一個負責教導修行之法,一個負責傳授聖賢之道,共同肩負起撫育孿生子之責。


    在屏逸和靈覺的記憶中,從幼年到少年的成長歲月裏,一直都是勻燦和蘭煊在陪伴嗬護著他們,而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父神卻始終缺席,因此,對他們兩兄弟而言,勻燦無異於亞父,而蘭煊則如同養母。


    這兩位護法對他們視如己出,疼愛有加,完全不像元極天帝對他們那般冷酷嚴厲。


    在屏逸的心目中,勻燦亦師亦父,才德兼備,集力量與智慧於一身,是一位令人敬仰的長輩,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將勻燦當做榜樣,渴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像師父那樣的人。


    他和靈覺生來就沒有母親,而蘭煊則恰恰填補了這一空缺。她是一位美麗優雅的女子,端莊高貴又不乏才學智慧,博古通今,知天曉地,運籌帷幄之內,而決勝千裏之外。


    他跟蘭煊幾乎無話不談,頗為投契,他對她的感情甚至比對勻燦的還要深刻。在他心裏,她既像母親,又是一位良師益友,更是一個可以交心的知己,那種情愫非常純潔,但也非常複雜,很難說得清楚。


    他生性淡泊沉靜,不喜歡爭強好勝,因此在元極天帝麵前常常會被靈覺給比下去。那時候的他天真地以為父神更喜歡靈覺,因此心中難免會有失落之感。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蘭煊才更為偏愛他一些吧?總是有意無意地袒護著他,讓他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很深的依賴。有她和勻燦相伴左右的那段日子,是他生命中最溫暖、最難忘的時光。


    他原以為能夠跟他們永遠相聚在一起,不離不棄,即使父神並不在乎他,但隻要有師父和姑姑在,他多少總能獲得一些安慰。


    然而天不從人願,上蒼對他總是這麽得殘酷,偏偏要在他得到的時候,想方設法奪走他所擁有的一切,留給他的隻是無盡的遺憾與悲傷。


    ☆、第八十五章:往事沉恨


    那場迷夢的破碎起始於年少時的一次試煉。


    那是在他和靈覺的修行小有所成之後,元極天帝對他們進行的第一次試煉,試煉是在他們的睡夢中不知不覺間完成的。


    瀛洲的密室裏,當他睜眼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帝父凝重的臉色和緊鎖的眉頭。


    靈覺站在帝父身邊,看著良久之後才醒來的他,不無遺憾地搖了搖頭。


    “這次的試煉你沒有通過!”元極天帝審視著他眼中尚未退去的哀傷,神情非常嚴肅,眉宇間隱隱帶著憂慮。


    “試煉?”屏逸怔了怔,抬眼看著帝父和哥哥,頓時恍然大悟——剛剛的夢境原來竟是帝父對他們兄弟二人的考驗,而靈覺想必是已經成功通過了這次試煉,率先從夢中醒來。


    想到這裏,他有點懊惱地歎了口氣,起身跪在了帝父座前,等待著責罰——方才他身處夢中,卻難辨真假虛實,所以在麵對夢境中淪入魔道的勻燦和蘭煊時,狠不下心去殺他們,而是情願死在了他們的聯手劍下。


    “你太重感情了,這對一個神來說極其危險!”元極天帝凝視著麵前的兒子,語氣凝重,“一旦心中有了感情,就會受其羈絆,在關鍵的時候無法當機立斷做出正確的選擇。這對一個普通人來說,導致的或許隻是自身的損失,然而對於眾生之上的神來說,決斷失誤所造成的很可能便是一場天地浩劫,你可明白?”


    屏逸默然低下了頭,咬緊嘴唇,凝眉不語——他寧肯死在自己所愛的人劍下,也不願出手去傷害對方。


    “在正邪是非之間,感情若是勝過理智,最終隻會導致惡果。”元極天帝用戒尺重重敲打著他的肩膀,語氣嚴厲得近乎冷酷,“假如有人危害三界,即使那個人是你的至親摯愛,你也要毫不猶豫地對他拔劍,這才是一個超越蒼生的神應該有的徹悟!”


    “不……”那一刻,少年時的他跪在帝父麵前,痛苦地搖了搖頭,聲音沙啞,“我……我做不到。”


    “身為皇天之血的繼承者,你必須做到!”元極天帝沉聲厲斥,臉色冷肅,緩緩從座位上站起了身,一字字道,“大道無情、無心、無名,隻有兼忘生死,絕滅七情,才能歸乎玄妙之門。”


    “可那並不是我想要的!”屏逸心中充滿了抵觸,忍不住反駁。


    “那你想要什麽?”高高在上的帝君微微俯下身,冷冷盯著他的雙眼,語氣嚴厲,“你不該有任何**,作為神族的後裔,必須置身情外,根除喜怒哀樂,不被情感所奴役。神隻有讓自己無情,才能真正做到對蒼生有情,試問一個心裏裝著太多私情的神,如何能夠對眾生一視同仁、秉持公正呢?”


    “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我實在沒辦法做到。”屏逸煩躁地歎了口氣,終於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我不願做天神,隻想做個普通人,過平凡的生活,這都不可以麽?”


    “你說什麽?”元極天帝怔了怔,深感意外,沉沉道,“再說一遍?”


    不要再說了!靈覺站在旁邊,眼見情況不妙,不由得替他捏了一把冷汗,頻頻向他使眼色。


    屏逸不為所動,隻裝作沒看見,咬了咬牙,愣是道:“兒臣寧肯放棄神籍,甘願做一個……”


    然而不等他說完,元極天帝已是怒不可遏,猛然揮手打了過去。


    寂靜的密室裏,那一巴掌打得很重,聽起來分外響亮,屏逸一時承受不住倒在了地上,半邊臉頰頓時紅腫起來,一縷鮮血瞬間湧出嘴角,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潔白的衣袍上麵,開出了幾朵猩紅刺目的小花。


    “屏逸!”靈覺心裏一痛,下意識地想上前扶他起來。


    “你出去!”元極天帝瞬地轉頭瞪了他一眼,冷然低喝。


    “父神息怒,”靈覺頓住腳步,抬頭看著發怒的父親,躬身道,“弟弟隻是一時糊塗,懇請父神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要是能像你一樣明白就好了。”元極天帝仰麵長歎了一聲,衝他揮了揮手。


    靈覺不敢拂逆他的命令,動了動嘴角,欲言又止,隻得轉身退出,出門之前擔憂地看了弟弟一眼。


    屏逸低垂著眼簾,從地上緩緩爬了起來,麵無表情地繼續跪著。


    “我真是沒想到你竟會說出這種話?”元極天帝不可思議地審視著他,就像是在打量一個陌生人——他知道這個兒子在小事上從不計較,一貫順從忍讓,可是每臨大事卻極有主見,而且相當執拗,不是其他人能夠左右得了的。


    此時此刻,屏逸反倒無所畏懼了,直言道:“這些話我一直憋在心裏麵,從不敢對您講,今日索性說了出來,也可死而無憾了。”


    “死而無憾?”元極天帝冷哼了一聲,居高臨下看著兒子,用戒尺敲了敲他的後背,“你生來就是不朽之身,根骨天成,豈是那麽容易死的?”


    屏逸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活著百般煎熬不能如願,求死竟也如此不易,自己滿心痛苦,而這個高高在上的父神卻還要對他一逼再逼。


    “我明白你心裏的苦痛,”元極天帝點了點頭,幽幽歎了口氣,“但這是你的宿命,你沒有選擇的權力!”


    “這根本就不是什麽宿命,而是你強加在我們身上的意誌!”屏逸猛地抬起了頭,再也難以遏製心中的憤怒,“我寧可不要皇天之血,寧可不做您的兒子!”


    “但你改變不了這樣的出身,我也改變不了,你們隻能接受命運的安排,肩負起神的使命。”元極天帝喟然長歎,眼眸裏閃過了一絲悲憫之情,“你無法放棄這個身份,除非是死……”


    屏逸黯然低下了頭,心冷如冰——在帝父的眼裏,他和靈覺隻是背負使命的工具,不該有自我,不該有感情,更不該有任何**。


    元極天帝深深凝視著他,語重心長:“你的稟賦絲毫不遜於靈覺,甚至在某些方麵還遠遠超過了他,你什麽都好,就是心腸太軟,太過執著於情感,這是神之大忌,也是你最致命的弱點,你知道麽?”


    屏逸心頭一驚,瞬地抬眸看著高高在上的帝君,竟是沒想到這個若即若離的父親會把他看得如此透徹。


    “我知道自己的弱點,”他輕輕點頭,麵色頹然,“所以我才隻想做個凡人。”


    “你不會如願的,趁早死了這條心!”元極天帝搖了搖頭,斷然道,“靈覺太過淩厲無情,我擔心他野心膨脹,總有一天會成為三界最大的隱患。你們兄弟二人相生相克,血脈相連,你是唯一可以製衡他的人,天界不能沒有你……”


    “什麽?”屏逸震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盯著麵前的人,霍然明白過來,原來在帝父的眼裏,他隻是用來製衡靈覺的一枚棋子?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麽,”元極天帝俯下身,拿著戒尺拍了拍他的肩頭,微微苦笑了一下,慨歎,“我可憐的孩子,隻要一牽扯到情感,你的眼神就會出賣你的心……”


    什麽?屏逸皺了皺眉,惶恐地扭過頭,低垂下眼睛。


    元極天帝沉沉歎了口氣,直起了腰,負手看著他:“回去好好想想我說過的話,兩日後,我會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若還是做不到無情,那我隻好對你采取一些必要的手段了……”


    父神要對他做什麽?屏逸心裏一驚,聳然抬頭。


    歸虛之中暗流湧動,猶如沉潛已久的記憶,再次攪動心海。


    祭拜完畢,屏逸從水晶棺前緩緩站了起來,看著那兩個再也不會回到身邊的人,忍不住把手按在心口,痛楚地閉了閉眼睛。


    許多年之後,他曾無數次地設想,假如當時帝父沒有那麽做,勻燦和蘭煊也許就不會因他而死。


    兩日後的那次試煉,他仍然沒有通過,就像帝父一針見血所指出的那樣,他還是敗在了一個“情”字上麵。


    密室裏,帝父沒有多說什麽,臉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隻是在他睜開眼的一瞬,猝然將弑情咒印打入了他的心髒。


    那一刻,他感覺有無數根利刺同時紮進了心裏麵,疼得幾乎暈厥過去,忍不住用手按住心口,在床上翻來滾去,劇烈地喘息。


    “既然你做不到,那就隻能如此了……”元極天帝看著痛苦掙紮的兒子,神色冷冷,臉上沒有絲毫同情,“弑情咒印會時刻提醒你摒除七情六欲,你要學會控製自己的情緒,做到心如止水,否則,每天都會生不如死。”


    “你為什麽不幹脆殺了我?”額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強忍著心口的劇痛,掙紮著從床上抬起身,顫抖地抓住了父神的手,眼眸裏交織著憤怒和悲傷,“為什麽要讓我受這些苦?”


    元極天帝平靜地看著他,目光複雜深沉,幽幽道:“你身上流著我的血,你是我生命的延續,所有的榮耀與痛苦都已經刻進了你的血脈裏,終生相隨,你隻能承受,無法逃避。”


    ☆、第八十六章:故人之殤


    “不!——”他捂著心口,忍不住怒吼,“這不是我想要的,我隻想做我自己!”


    “控製你的情緒!”元極天帝厲聲嗬斥,“情緒大起大落隻會加劇你的疼痛!”


    在弑情咒印最初打入心髒的那些日子裏,他每天都過得極為痛苦,那個無時無刻不存在的烙印,一點一點封死了他全部的感情,讓他再也不能發自內心地開懷大笑,再也不能因為悲傷而流出一滴眼淚,所有的感情仿佛都被鎖死在了一個密不透風的黑暗牢籠裏,不見天日。


    在最初的那段日子裏,內心的掙紮反抗是如此激烈,如同困獸之鬥,以至於他在修煉翻雲覆雨手的時候,因此而神智錯亂,幾乎走火入魔,誤將蘭煊姑姑當做了敵手,無心之下重傷了她。


    神智恢複之後,看著千夜梨下奄奄一息、氣若遊絲的人,他在悔恨自責之下,當場便要自斃謝罪。


    然而那一刻,蘭煊卻用盡全力阻止了他。


    “不要……”她及時抓住了他握劍的手,對他緩緩搖了搖頭,充滿憐愛地凝視著這個親手撫養大的孩子,“這不是你的錯……不要傷害自己……我知道……你隻是、隻是無心的……我沒有怪你……你也不要、不要怪自己……要原諒你自己……”


    “姑姑……對不起!……”痛徹心扉的他卻流不出一滴眼淚,隻是緊緊擁抱著她,不停向她體內輸送靈力,試圖挽留住她的生命,“對不起對不起姑姑……我要你活著我要你活著……是我該死,是我該死!……”


    “逸兒……答應我……”蘭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艱難地抬起手觸摸他的臉頰,虛弱地叮嚀,“要原諒……你自己……”


    要原諒你自己……


    那是她留給他的最後囑咐,可是他卻無法做到。


    在她死去之後,他傷心欲絕,滿懷哀慟和自責之下,每天都跑去劍洞裏麵,束手站在空明劍陣之中,接受萬劍穿刺,以此慘烈的方式來懲罰自己。


    那段日子他極度消沉,覺得生無可戀,隻想一心求死,然而滿身流血的傷口卻總是能在極短的時間裏不藥自愈,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這般瘋狂的自我折磨之下,他滿心的痛苦卻有增無減,雪上加霜的是師父勻燦也在三日之後為蘭煊殉了情。


    他知道他們之間是彼此傾慕著的,隻是礙於天規而無法名正言順地結合。他隻是沒想到,勻燦對蘭煊的感情竟是這樣深,已然達到了這種生死相許的地步,他誤殺了蘭煊,其實也等於是一並殺死了勻燦,他因此而越發地痛恨自己。


    為什麽死的人是他們而不是他?為什麽上蒼要將這些無法承受的罪過全部施加在他的身上?


    他在一次次的自我懲罰中,反複地質問著天地。


    元極天帝眼看著他深陷痛苦的泥沼而無可自拔,於是強行將他封印在了雲境之內,這樣一封印便是千年之久。


    在那一千年裏,他在痛苦煎熬中幾欲死去,然而心卻在重創破碎之後日複一日地歸於平靜,隨著光陰的流逝,所有呼嘯洶湧的感情終於如潮水一般退去,剩下的唯有空寞和冷寂。


    千年之後,弑情咒印終於馴服了他心中的猛獸,醒來的他已非昔日那個明朗多情的少年。故人已去,萬念俱灰,他的心中唯有無邊無際的空虛,極少會有什麽能夠牽動他的情緒,所有的表情都隻是淡淡的,近乎擺設,就像是一種無心的表演。


    直到他在天河邊的因緣石上發現了那條會發光的紫色小魚,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他就已經深深喜歡上了她,雖然那隻是某種很純粹的感情,並不涉及男女之情,但內心早已死去的一絲根須卻在那時被觸動了一下,好像有了複活的跡象。


    再後來,當她在幻波雲池裏麵幻化出人身的時候,他才發現當初那個生死未卜的小生命竟是活著回到了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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