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時間積累的事務堆疊如山,光靠花眠一個人處理不了, 說來宗門內的人才還是太少,收進來的大多是散修, 不堪大用。宗門運作,和爐海的赤秀島又大有不同,想要在萬華闖出名堂,光靠武力行不通。宗門實力很大程度取決於宗門內的人才, 而這是赤秀目前最欠缺的。修仙界想要培養一個人才談何容易,大多宗門窮盡所有,也隻是萬裏挑一, 培養個把精英出來。


    季遙歌確是在慎重考慮收徒之事, 嫡傳弟子就算了, 內門弟子倒是可以挑選起來。再來便是對宗門低階弟子的綜合培育扶植, 更是需要係統的入門教導, 這一點萬仞無相劍宗就做得非常好, 所有新入山的弟子, 即便是各個山頭的修士所收嫡傳弟子,入門都需要與所有弟子一起, 接受基礎修行, 而基礎修行分設課程, 除了必要的修煉外, 還增開雜爻的類目,諸如萬華仙史、符籙煉藥、法陣推演等各種學問的基礎, 以便弟子後期擇途而修。


    這還隻是最基本配置,後麵還有各種曆煉、考核、分師,各峰也要有入駐的人才,以便教導弟子,資源又麵臨重新分配……她有心效仿,但其間煩瑣,光是一個導師人選就要花費不少精力,聊了半日,也隻聊出個大概輪廓,倒比修煉更加煩人,更何況她還有個蛟城要兼顧,驟然便覺得壓力沉身,不比從前做散修時來得逍遙自在。


    不過,散修有散修的舒坦,宗門有宗門的優越,人要往前,就要麵臨選擇,季遙歌並非衝動之人,擇定而後行,從在爐海為島取名“赤秀”起,她就已拿定主意。


    “你身邊人手不夠,先安排下去,在宗門內辦一場小試選拔人才,扶持起來協助你處理宗門事務,現有門人不要閑置,暫時先均配到宗內各處料理雜務,待小試過後再定。咱們宗內,獸修與凡修皆有,小心處理他們之間關係,以免惹出群紛。”季遙歌隨意點著赤秀輿圖的各個山頭,邊想邊說。


    這三年她不在,大主意沒人定,花眠能力又傾向於鑽研雜術,以至宗門內務雜亂無章,大部分門人吃空餉。赤秀如今還按爐海時元還所定規矩運轉,島上多處是藥圃丹房、劍爐鐵坊等地,用來煉製丹藥符籙法寶武器,足能自給自足,在爐海時沒問題,但到萬華就難以發展,需要變革。


    “行,我手底下也有幾個人,等回頭召集來了一起商議。”花眠也有些倦色,勞心的活比起修煉還要費神,“原想著你出關我能鬆快點,沒料你連讓我喘口氣的時間都不給!”他伸著懶腰,含怨看她。


    “小六身上的擔子也不比你少,她都沒開口,你好意思?”季遙歌瞥他一眼,蛟城的事比起這邊,隻多不少,情況還更加複雜,“再說,我也不虧待你,赤秀的資源任你取用,別人要費盡心機冒生命之險才能得到的東西,你若想要不過一句話的事,省你多少功夫?你要修煉,元還留下的煉器坊也敞開隨你使用,還想怎樣?”


    對花眠,她給的信任比胡小六都多,甚至於……如今可能還多過元還。


    “得了,你還不讓人抱怨了!”花眠捏捏眉心,“江塵的邀請,準備如何回複?”


    “去是肯定要去的。”季遙歌想也沒想就回答,“不過奇物會什麽來頭?”


    “聽說是三星掛月閣內部奇寶賞析會,隻有三星掛月閣的人有資格參加,不過月閣以上的成員,有資格邀請非閣員的修士前往,不過一般被邀請去的都是預備收入三星掛月的人才,具體的我就不太清楚。你被江塵邀去奇物會,他應該有心做你的引薦人,引你入閣。”花眠回道,又試探她,“元世叔應該參加過奇物會,確切的消息,你何不向他打聽?”


    “他在閉關,不便打擾。”季遙歌淡淡一語,不多作解釋。


    花眠還想再問,外間示警音響起,竟有人闖入北聖齋地界,並已不知不覺掠到赤秀浮島下的冰湖上,如今被巨幽攔下。


    ————


    在接到通傳,說是鬼域魔尊造訪時,季遙歌並沒將這個人與故人聯想到一起。鬼域和萬華以冥沙海為界,兩邊消息互通不便,魔尊誕生這種轟動整個鬼域的事,並沒能第一時間傳到萬華,季遙歌沒有收到一點風聲。


    那人站在冰湖上,正低頭欣賞冰湖下麵景色,沒有繼續往前的打算。


    冰湖下凍著幾個鮫人,孔雀藍的尾鱗在冰下清晰可見,那紋路顏色像匠師精心燒製的瓷,以湖為坯,釉下繪彩。不知多少年前殘忍的死亡瞬間,卻因這冰色而添了幾分絕美。


    季遙歌已經看這人。


    一身紅衣寬袍,在霜白雀藍間格外醒目,發髻梳得泛亮,依稀還是與原風晚成親那日的打扮,意氣風發,神采飛揚。他抬頭,也確是大婚那日的模樣,眉眼皆無半分變化,脊骨像是鬆柏,背上所負長劍照舊是昔年俠義風範,可這一轉眼,他卻成為鬼域的赤蓮魔尊。


    三年時間,他麵目未改,卻判若兩人。昔日正氣凜然的一宗之主,而今卻成鬼域赤蓮魔尊,一正一邪,其中差別之大,縱是季遙歌也難免意外。


    她看他,他也看她。


    冰湖剔透,潰決的寒氣在地麵氤氳成白霧,這讓季遙歌的出場,更顯高深。


    她有雙透亮的眼,眸中是冰封千裏的冷漠,還是陽春三月的嫵媚,這取決於站在她麵前的人是誰。她修行的功法讓她能輕而易舉地俘獲對方的心魂,但顧行知卻從沒在她眼裏讀到更多的感情,她給他的,隻有一軸空卷。


    像這長達八百年的陌路,殊途無歸。


    這中間,隔著麵目全非的過去。


    顧行知有些微恍神,三年前發生之事猶在眼前,她這雙眼,看盡他人生中所有狼狽與不堪,像一麵鏡子,毫無遮掩映出他的過去。


    “不知魔尊駕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女人的聲音悅耳,隱含笑意,但若仔細分辨,卻又無情。


    顧行知斂神,剛才的恍惚雖然短暫,但對他而言已是不該。


    “不敢當,季道友莫怪我擅闖才是。”他淡笑開口,解釋道,“此前五明府與地陽宗聯名求見,均被貴宗推拒,我隻好不請自來,還望季道友看在昔日情分上,見我一麵。”


    一個稱尊,一個論友,道盡八百年歲月的更迭輾轉,與被篡改的兩百三十年陪伴。從天之驕女到媚門低修,再到被他親口承認的道友,她用八百年追上這段遙不可及的距離。


    他們之間早已無關對錯,劍宗的大師兄和大師姐,盡皆湮滅。


    這一切,不可回,不可逆,隻可往前。


    季遙歌放眼冰湖,冰湖外的機關法陣被他輕而易舉破去一角。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三年時間他能以垂死之軀活著走出赤蓮川,這份能耐萬中無一,他和她有點像,境界仍是元嬰,可修為卻深不可測。


    而同樣難以捉摸的,卻是他的行事作派。


    “我剛出關,宗內事務繁雜,拜帖又多,竟不知是魔尊親自相邀,一時疏忽,其間怠慢還請勿怪。”她客套兩句,問他,“隻是不知魔尊如此大費周章進我赤秀,所為何事?”


    顧行知眉峰隨著笑容而舒,看起來仍舊清風明月,並無絲毫鬼域魔氣,就連開口的聲音,也再正經不過。


    “來找你談合作。”他略低頭,眼中現三分寵色,隻道,“師妹,不如你我聯手,殺了師尊吧。”


    聲音、語氣、神情,皆是八百年前的顧行知,正氣凜然又帶些微無奈溫柔,是屬於萬仞的大師兄,可那眼神,分明又是八百年後的顧行知,冰冽深沉。


    一千年,季遙歌從沒想過,有朝一日,顧行知邀她相見,隻是為了商量如何斬殺謝冷月。


    欺師滅祖的事,他竟又說得那般理所當然。


    “合作?你要以哪個身份與我談合作?”季遙歌上前兩步,目光一改,亦是柔情萬種,直逼他眼底。


    “你喜歡哪個?”顧行知往前,與她擦肩交錯,行至她背後方轉身,聲音直落她耳畔,“大師兄?還是赤蓮魔尊?或者地陽宗主?”氣勢之上竟與她分毫不讓。


    “顧行知……”


    她開口,被他“嘖嘖”打斷:“也對,還是名字更親近些。一千年時間,你我二人從再正直不過的劍宗師兄妹,一個淪為赤蓮魔尊,一個化作蛟王媚主,到如今沒有變的,也隻剩下我的名字。”


    顧行知手掌從後撩來,擎起她一縷長發輕輕嗅去。


    季遙歌心念微動:“原風晚回去了?”蛟城新立,蛟主誕生之事在萬華雖然傳開,可知道新王確切身份的人並不多,也隻有當時在蛟城的原風晚最了解潛淵變故,雖然沒有留到最後,她卻不難猜到新王是誰。他能知道得這麽詳盡,應該是從原風晚那裏聽到的。


    “是回來了,帶著地陽宗歸附於我,在我座下聽令。”顧行知伸掌輕撫她後腦,似多年前的親昵愛憐。


    季遙歌揮手輕輕格開:“那你應該知道,我和地陽宗不可能合作,而且我對誅殺謝冷月沒什麽興趣。”她是個感情淡漠的人,不管是愛還是恨都很淺淡,若無十分把握,她不會拿辛苦創立的赤秀去和謝冷月拚個兩敗俱傷,隻為圖一時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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